年初六的靠山屯,像是被撒了一把滚烫的蜜糖,甜得发烫,闹得开怀。比除夕的团圆、初一的社火还要添几分喜气——石墩的堂兄石锁,那个在社火里踩着高跷扮吕洞宾、引得全村喝彩的壮实汉子,要娶媳妇了!
新娘子是邻村杏花坞的李家姑娘,名唤春桃,生得眉眼清秀,手脚麻利,两家早在上年秋收后就换了庚帖,算定了正月初六这个“六六大顺”的好日子办喜事。靠山屯的规矩,年节里办婚事,是双喜临门,既能让年味儿更浓,也能让喜事沾着年的福气,往后日子顺风顺水。
打从初五起,整个屯子就动了起来。石锁家的院子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院墙四周贴上了大红的“囍”字,有些是村里识字的先生写的,笔力遒劲;有些是孩子们瞎凑热闹画的,歪歪扭扭,反倒添了几分童趣。石头爹作为石家族里的长辈,辈分高、处事公道,被推为婚礼的主事,从迎亲队伍的安排、喜宴的桌数,到宾客的座次,忙前忙后,指挥若定,嗓门都比平时亮了三分。
石头娘则领着屯里的几个巧手妇人,在灶间忙得脚不沾地。一口大铁锅架在土灶上,里面炖着整只的肥鸡,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油花浮在汤面,香气顺着烟囱飘出几里地;另一口锅里煮着猪肉,切成大块,炖得软烂,筷子一戳就能透;院子里的临时案板上,摆满了切好的白菜、萝卜、粉条,还有刚蒸好的白面馒头,一个个暄软雪白,透着麦香。女人们一边忙活,一边说笑,话题离不开新娘子的模样、嫁妆的丰厚,还有石锁往后的小日子,叽叽喳喳的,像院外枝头上的麻雀,热闹得不行。
孩子们更是兴奋得睡不着觉,天刚蒙蒙亮就聚在石锁家门口,探头探脑地等着迎亲队伍。他们穿着新做的棉袄,小脸被冻得通红,手里攥着早就准备好的布袋子,就等着迎亲队伍回来时,抢喜糖、捡撒在地上的花生和红枣——按靠山屯的规矩,喜糖、花生、红枣象征着甜甜蜜蜜、多子多福,撒得越多,福气就越旺。
马骥作为石头家的“客卿”,又是村里少见的“读书人”,自然也被卷入了这场喜庆的漩涡。他觉得自己好歹在临安、苏州见过些场面,办喜事这种事,无非就是热闹热闹,应该能帮上点忙。可他忘了,自己那套现代思维,遇上靠山屯的老规矩,注定要闹出不少笑话。
迎亲队伍出发前,马骥看到新郎官石锁穿着一身崭新的红布袍,领口、袖口绣着简单的牡丹花纹,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被几个同龄的小伙子围着打趣,脸涨得通红,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紧张得连说话都有些结巴。
马骥凑上去,拍着他的肩膀,想用现代职场的“打气方式”给他放松:“石锁兄弟,放松点!多大点事儿!不就是去接媳妇嘛,就当是去进行一场重要的商业谈判……呃,不对,是去迎接你的人生合伙人!记住,气势要足,要自信!要微笑!让新娘子一看就觉得,跟着你准没错!”
石锁被他这番“怪话”说得更加迷糊了,挠了挠头,憨厚地问道:“马先生,啥……啥叫合伙人?俺就是去接春桃,跟她过日子的。”
旁边的小伙子们也跟着哄笑起来:“马先生说的啥呀,俺们听不懂!石锁,别听他的,到了李家,嘴甜着点,多给点红包,准能把媳妇顺顺利利接回来!”
马骥讪讪地笑了笑,心里嘀咕:“跟你们说不明白,这叫婚姻的本质,是合作共赢嘛!”
辰时刚过,迎亲队伍终于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队伍前面是锣鼓唢呐开路,鼓手和吹唢呐的都是村里的老手,曲调欢快热烈,“咚咚锵、咚咚锵”的声音,震得人心里都跟着发痒;后面跟着二十多个青壮年,有的抬着彩礼——绫罗绸缎、烟酒糖茶,还有两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象征着吉祥如意;石锁骑着一头披红挂彩的毛驴,走在队伍中间,脸上依旧带着几分紧张,却比刚才从容了不少。
马骥也兴致勃勃地跟着队伍去看热闹,他觉得这迎亲的阵仗虽然比不上临安的富商大贾,却有着一种朴实的热闹,让人心里暖洋洋的。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到了杏花坞的李家。李家的院门紧闭,门口站着几个年轻姑娘,都是新娘子的闺蜜和姐妹,她们是来“拦门”的。按照规矩,迎亲队伍要想进门,必须给“拦门酒”、递“讨喜红包”,还要回答姑娘们的各种“刁难”问题,过了这关,才能见到新娘子。
石锁的伴郎们早有准备,递上红包,陪着笑脸,喝了姑娘们递来的拦门酒——酒是米酒,度数不高,却甜得发腻,喝多了也上头。姑娘们的问题五花八门,“新郎官说说,你为啥喜欢我们春桃?”“以后家里谁当家?”“要是春桃受了委屈,你咋办?”
石锁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回答着,引得姑娘们一阵哄笑。马骥站在旁边看着,觉得这“拦门”仪式既有趣又透着股亲昵,比现代婚礼上那些整蛊新郎的游戏温和多了,满是善意的调侃。
好不容易进了门,新娘子春桃已经穿戴整齐,坐在闺房的炕边,头上盖着大红的盖头,身上穿着绣着龙凤呈祥的红嫁衣,手里攥着一块绣花手帕,微微低着头,肩膀轻轻颤抖着,似乎在哭泣。这是靠山屯的规矩,姑娘家出嫁,要“哭嫁”,哭得越伤心,说明对娘家越有感情,娘家也越有面子。虽然大多是走个形式,但春桃似乎真的舍不得爹娘,眼圈红红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盖头的边缘。
春桃的爹娘坐在一旁,脸上带着不舍和欣慰,不停地叮嘱着女儿:“到了婆家,要孝顺公婆,好好跟石锁过日子,勤快点,别耍小性子……”春桃一边哭,一边点头,嘴里含糊地应着。
按照规矩,新娘子不能自己走出家门,要由娘家的兄弟背出门,送上花轿,寓意着“脚不沾地”,不带走娘家的一点财气。春桃的哥哥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背起春桃,一步步走出闺房,送上停在门口的花轿。花轿是租来的,装饰得富丽堂皇,红绸缠绕,流苏飘动,轿夫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走起路来稳稳当当,不会让新娘子受颠簸。
马骥看着花轿被抬起来,唢呐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欢快,迎亲队伍开始往回走。他忍不住对旁边的一个大婶评论道:“这流程设计得挺有仪式感的,就是新娘子好像不太高兴?是不是应该搞点更欢快的环节?比如让新娘子跟大家打个招呼,笑一笑?”
大婶白了他一眼,嗔怪道:“你这读书人,懂啥!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姑娘家出门子,哪有不哭的?哭得越狠,福气越旺!你看春桃哭得多伤心,以后跟石锁准能和和美美,多子多福!”
马骥讪讪地闭上嘴,心里想:“这规矩还真有意思,哭也是福气。”
回到靠山屯时,已经是午时了。石锁家的院子里早已挤满了宾客,有本村的村民,也有外村的亲戚朋友,大家脸上都带着笑容,互相道贺。花轿停在院子中央,按照规矩,要由新郎官亲自掀开轿帘,扶新娘子下轿。石锁走上前,手有些颤抖地掀开轿帘,伸出手,春桃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在他的手里,被他小心翼翼地扶下花轿。
接下来是拜堂仪式,院子中央摆着一张供桌,上面供奉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司仪高声喊道:“一拜天地!”石锁和春桃并肩站好,对着供桌深深鞠躬;“二拜高堂!”石锁的爹娘坐在供桌前的椅子上,脸上笑开了花,接受了新人的跪拜;“夫妻对拜!”新人转过身,对着对方鞠躬,脸上都带着羞涩的笑容。
拜堂完毕,新人被送入洞房,喜宴也正式开始了。院子里摆开了十几桌酒席,桌椅都是从村民家里借来的,虽然样式不一,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每桌都摆满了丰盛的菜肴:炖得软烂的猪肉、香气扑鼻的炖鸡、油光锃亮的红烧鱼、清爽可口的凉拌菜,还有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白菜粉条炖豆腐,都是靠山屯人过年才能吃到的硬菜。
马骥被安排在主桌,和石头爹、村里的几位长辈坐在一起,算是“上宾”。石头爹不停地给马骥夹菜,热情地说:“马先生,尝尝俺们屯里的菜,都是自家种的、自家养的,没那么多讲究,就是实在!”
马骥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炖鸡,肉质鲜嫩,汤汁浓郁,带着淡淡的草药香味,比他在临安吃的那些精致菜肴更对胃口。他连连点头:“好吃!太好吃了!石头叔,你们这手艺,比城里的大厨还厉害!”
席间,不断有人来敬酒,大多是石锁的朋友和亲戚,嘴里说着各种吉祥话:“祝石锁和春桃新婚快乐,早生贵子!”“祝你们夫妻和睦,白头偕老!”石锁酒量不错,但架不住人多,几轮下来,脸就红得像关公,走路都有些摇晃了。
马骥酒量一般,却也被热情的村民们劝了好几杯米酒。米酒虽然度数不高,但喝多了也上头,几杯下肚,他就觉得头晕乎乎的,脸上发热,话也多了起来。
酒至半酣,闹洞房的环节终于来了。这是婚礼的高潮,也是最考验新郎新娘和宾客“智慧”与“分寸”的时候。按照靠山屯的规矩,闹洞房要“闹而不越矩”,既要热闹,又不能太过火,主要是图个喜庆,为新人增添福气。
村民们簇拥着石锁和春桃进了洞房,洞房里布置得喜气洋洋,墙上贴着大红的“囍”字,炕上铺着崭新的被褥,摆放着花生、红枣、桂圆、莲子,寓意着“早生贵子”。
大家想出了各种花样来“为难”新人:有人拿来一根线,线上吊着一个苹果,让新郎新娘同吃,两人脸贴着脸,小心翼翼地去咬苹果,引得众人一阵哄笑;有人让石锁背着春桃绕炕走三圈,考验他的体力;还有人让他们当众说几句情话,石锁憨厚,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春桃,俺会好好对你的”,就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马骥借着酒劲,也挤在洞房门口看热闹。他看着大家玩得开心,一时脑热,也想贡献个“现代点子”,让场面更热闹。他挤进去,大声说道:“大家别光围着炕转啊!我有个更好玩的!让新郎抱着新娘做十个深蹲!考验考验新郎的体力,这代表着以后他能扛起家庭重担,让新娘子不受委屈!”
这个“体能测试”式的点子,在讲究含蓄的古代农村婚礼上,显得格外突兀和滑稽。众人都愣住了,洞房里瞬间安静了下来,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比刚才任何一个环节都要热闹。
“马先生这点子真新鲜!”
“可不是嘛!抱着做深蹲,这得多大劲啊!”
“石锁,快试试!让俺们看看你的力气!”
石锁站在原地,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看着春桃。春桃在盖头下羞得浑身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肩膀微微颤抖着,显然是害羞极了。
幸好主事的石头爹及时走了进来,笑着把马骥这个“搅局者”拉了出来:“马先生,你这点子太新潮了,俺们屯里的规矩可没这个!闹洞房点到为止,别让新人太为难了!”
马骥被拉出来,酒也醒了大半,看着洞房里羞涩的新人,才意识到自己的点子确实不合时宜,讪讪地笑了笑:“抱歉抱歉,我就是觉得好玩,没别的意思。”
石头爹笑着摆了摆手:“没事没事,知道你是图个喜庆。快坐下喝点茶,醒醒酒。”
虽然闹了点笑话,但整场婚礼洋溢着的喜悦和祝福是真实而浓郁的。马骥坐在院子里,看着宾客们推杯换盏、欢声笑语,看着石锁和春桃在众人的祝福中,笨拙地完成一个个仪式,心中也充满了感动。这朴素的乡村婚礼,没有奢华的排场,没有精致的布置,却有着最真挚的情感和最牢固的社群联结。村民们不分你我,齐心协力地帮忙,真心实意地祝福,这种人与人之间最纯粹的情感,是他在之前任何一个时空都未曾深切感受到的。
夕阳西下,喜宴渐渐散去,宾客们带着满脸的笑容和一身的酒气,陆续回家。石锁和春桃的新房里,终于恢复了宁静,只剩下一对新人,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
马骥站在院子里,看着天边的晚霞,心里暖洋洋的。他胸口的挂坠,在这场充满生命繁衍意味和社群祝福的婚礼中,吸收着那由喜悦、羞涩、期盼和古老婚俗礼仪汇聚而成的“生命礼赞”能量,悸动变得温暖而充满生机,仿佛也感受到了这份来自乡土的、最纯粹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