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了数日,到了年初五,俗称“破五”。按照靠山屯的习俗,这天要“送穷”——将家里的垃圾清扫出门,寓意送走“穷神”;还要“开市”——打开门窗,燃放鞭炮,迎接财神的到来。这一天过后,热闹的集体活动暂告一段落,村民们的生活也开始逐渐回归日常节奏,为即将到来的春耕做准备。
午后,阳光暖洋洋的,驱散了冬日的寒意。石头爹和几位屯里的老人,搬着小马扎,坐在祠堂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他们穿着厚实的棉袄,手里拿着旱烟袋,一边抽着烟,一边慢悠悠地闲聊着。烟雾袅袅升起,与温暖的阳光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宁静而惬意的氛围。
马骥也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旁边,听老人们“讲古”。他对这些乡野间的故事充满了好奇,想听听靠山屯的祖辈们,流传着哪些鲜为人知的传说。
老人们的谈兴很浓,话题从眼前的年景、村里的家常,渐渐转到了更久远、更缥缈的故事——属于这片土地的古老神话和乡野奇谭。说话的大多是几位年过七旬的老人,他们牙齿都快掉光了,声音沙哑,却讲得绘声绘色,仿佛那些故事就发生在昨天。
第一位开口的是村里年纪最大的王大爷,他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了,头发和胡须都白了,眯着眼睛,抽了一口旱烟,缓缓说道:“要说咱们这靠山屯,最灵验的就是后山的山神爷了。传说啊,这山神爷是一位白胡子老汉,住在后山深处的山洞里,掌管着山里的飞禽走兽和奇珍异草。”
王大爷顿了顿,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以前啊,咱们屯里的猎人进山打猎,都得先在山脚下烧三炷香,祭拜山神爷,不然啊,准会出事。有一次,屯里的二柱子,年轻气盛,不信邪,进山打猎没祭拜山神,结果在山里迷了路,绕了三天三夜都没出来,最后饿得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山脚下,旁边放着几个野果。有人说,是山神爷显灵,救了他一命。”
“还有一次,屯里闹旱灾,庄稼都快枯死了。村里的老族长带着大家,到山脚下祭拜山神爷,求山神爷降雨。没想到,当天晚上就下了一场大雨,庄稼都活过来了。从那以后,咱们屯里的人,每年都会去祭拜山神爷,祈求风调雨顺、打猎平安。”
王大爷讲得活灵活现,眼神中带着敬畏。周围的老人们纷纷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山神爷可灵验了!”“我小时候进山放牛,还见过一只白鹿,跑得飞快,说不定就是山神爷变的!”
马骥听得入迷,心里充满了好奇。他知道这可能只是传说,但从老人们真挚的眼神中,他能感受到他们对山神爷的敬畏和信仰。这种信仰,支撑着他们在艰苦的环境中,与自然和谐相处。
接下来,李大爷讲起了“狐仙报恩”的故事。李大爷今年七十岁,脸上布满了皱纹,却精神矍铄。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事儿啊,发生在我爷爷那辈。咱们屯里有个后生,叫李老实,人如其名,老实巴交,心地善良。有一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李老实进山砍柴,在雪地里发现了一只受伤的白狐,后腿被夹子夹伤了,奄奄一息。”
“李老实不忍心看着白狐死去,就小心翼翼地取下夹子,把白狐抱回家,给它包扎伤口,喂它食物和水。白狐在李老实家住了一个多月,伤口好了,就离开了。李老实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做了一件好事。”
“没想到,过了几年,李老实家里遭了难。他父亲得了重病,需要一大笔钱治病,家里穷得叮当响,实在拿不出钱。就在李老实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位穿着白衣的美貌女子找上门来,给了他一笔银子,还留下了一张药方。李老实按照药方抓药,他父亲的病很快就好了。”
“后来,有人说,那位白衣女子就是当年被李老实救的白狐,修炼成精,特地来报恩的。从那以后,咱们屯里的人,都知道行善有好报,遇到受伤的小动物,都会尽力救助。”
李大爷的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充满了奇幻色彩。马骥听得津津有味,仿佛身临其境。他想起了在苏州听到的民间故事,虽然情节不同,但都传递着“善有善报”的道德观念。
接下来,老人们又讲了许多奇闻异事:有关于村口那棵大槐树成精的传闻,说那棵树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夜里会发出呜咽的声音,还会帮迷路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有关于某年发大水,河神显灵,化作一位老汉,告诉村民们提前转移,避免了灾难的往事;还有关于古代在这附近打过仗,埋了宝藏,有冤魂不散的诡异传说……
这些故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夹杂着大量的民间想象和道德训诫。它们有的解释了自然现象,比如旱灾、水灾的成因;有的寄托了人们的情感,比如对爱情的向往、对亲情的珍视;有的规范着乡民的行为,比如强调要善良、守信、敬畏自然。老人们讲得绘声绘色,时不时还加上一些手势和表情,听众们(包括马骥和一些凑过来的半大孩子)也听得入迷,时不时发出惊叹声。
马骥听着这些充满奇幻色彩的故事,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这与正史记载的帝王将相、文人墨客截然不同,是真正流淌在民间底层的、活态的文化记忆。它们没有被记录在典籍中,却通过一代代人的口传心授,流传至今,成为乡村精神世界的重要一部分。
他想起了在澳门时,麦神父讲的圣经故事——亚当和夏娃、诺亚方舟、耶稣受难……那些故事也充满了奇幻色彩,传递着宗教信仰和道德观念。马骥忽然觉得,东西方的民间传说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人类在认知有限的年代,对世界和自我的一种解释和慰藉。它们或许不符合科学逻辑,却能给人力量和希望,规范人们的行为,凝聚人心。
“石头爹,您说这些……都是真的吗?”马骥忍不住问。
石头爹嘬了口烟袋,吐出一口烟雾,悠悠地说:“信则有,不信则无。老祖宗传下来的话,总归是有点道理的。人啊,得对这天地有点敬畏之心,对这万物有点怜悯之心,才能活得踏实。”
马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啊,科学可以解释月亮上的环形山,可以计算浮力的大小,可以治愈疾病,但无法完全取代这些古老传说在人们心中留下的那份对神秘的敬畏和对善良的坚守。这些传说,就像一颗颗种子,在人们心中生根发芽,让人们在艰苦的生活中,保持着对美好的向往和对道德的坚守。
夕阳的余晖再次洒满村落,将老人们布满皱纹的脸庞染成了古铜色。祠堂前的炊烟袅袅升起,与远处的青山、近处的房屋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宁静而温暖的乡村画卷。老人们的故事也讲得差不多了,他们收拾起小马扎,相互道别,慢悠悠地回家了。
马骥也站起身,沿着村路往石头家走去。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慨,这些古老的传说和乡野奇谭,虽然简单甚至粗糙,却蕴含着深沉的智慧和温暖的人情味。它们是靠山屯的精神财富,是村民们的心灵寄托,也是华夏民族传统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胸口的挂坠,在聆听这些古老传说和乡野奇谭时,吸收着那种由集体记忆、民间想象和原始敬畏交织而成的、“口传历史”的能量。这能量不如社火狂欢那般炽烈,不如庙会市井那般喧嚣,却更加深沉、绵长,带着时光沉淀的味道。挂坠的悸动变得悠远而平稳,光芒柔和而内敛,仿佛在记录这些跨越岁月的故事,也在感受这份来自乡野的、最纯粹的信仰和坚守。
马骥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晚霞,心里充满了平静和满足。在靠山屯的这些日子,他不仅感受到了浓浓的年味和乡土人情,更触摸到了华夏民族最本源的文化基因。他知道,这些经历和记忆,将会伴随他走过更多的时空,成为他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