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官道,陈砚靠在车厢内,后背那处胎记仍有些温热。他没闭眼,也没整理竹简,只是盯着袖口边缘磨损的金线。半日之前,三百人跪在偏殿,紫光流转,声浪如潮。那一刻他知道,力量已经归位。
现在,该让这股力作用于土地。
马车停稳时,江风扑面而来。他掀帘下车,眼前是新筑的石砌码头,沿岸排列着青铜支架与木制滑轨。云姜站在船首下方,手中握着一根铜管,另一端连入船体深处。她抬头看见陈砚,没有行礼,只将铜管递出。
“压力正常,”她说,“可以登船。”
陈砚接过铜管,贴耳一听。内部有细微震动,节奏稳定。他点头,抬脚踏上跳板。
蒸汽船通体呈暗青色,由楚地铜矿冶炼而成,外层包覆防水桐油布。船首雕一只展翅玄鸟,双目镶嵌黑曜石,正对江流方向。甲板中央设一方舵轮,由齿轮组连接至尾部推进轴。锅炉位于下层舱室,燃料为碎煤与木炭混合,可通过调节进风量控制火力。
这是云姜主持设计的第一艘可载人航行的蒸汽动力船。
陈砚站定,环视四周。两岸堤坝整齐延伸,每隔十里设一座水闸,由绞盘控制启闭。上游引渠从主河道分水,贯穿农田,下游则汇入支流,形成循环灌溉系统。这些工程已完工半月,今日随船巡检,既是验收,也是宣告。
“启航。”他说。
云姜拉动铁索,三声清脆响动自船底传出。锅炉火势渐旺,蒸汽推动活塞,带动传动杆运转。船身微震,缓缓离岸。
英布被押上船时,脸色铁青。他双手绑着皮索,颈间套着铜环,由两名影密卫押送至甲板角落。他本不愿来,但陈砚下令,非观不可。
“你让我看这个?”他冷笑,“秦狗用奇技淫巧占我楚水?”
陈砚没理他。船已驶入主航道,顺流而下,速度渐增。
两岸景象徐徐展开。新渠旁稻田成片,绿意连绵。农夫在田埂行走,有人停下脚步,望着江中巨舟发愣。孩童追着船影奔跑,喊声飘远。一座分洪闸正在运行,水流经导槽分流,一部分进入蓄水库,另一部分回注江心。
“这闸门开关时间,按节气编排。”云姜走到陈砚身边,打开手中竹册,“每日辰时开,酉时闭,误差不超过半刻。”
陈砚扫了一眼数据。精确度比预想高。他记下几处关键点,准备回宫后补入《工律》修订案。
英布突然站起。
他挣脱束缚的动作极快,两名守卫来不及反应。他冲向舵轮台,一把抓住操纵杆,猛力向右扳动。
“老子砸了它!”
船体瞬间倾斜,甲板发出吱嘎声响。锅炉舱传来警报铃音,节奏急促。
陈砚依旧站着,右手抬起,在空中轻敲三下——一下、两下、三下。
云姜立刻转身,按下舵台侧方一块铜板。暗格弹出,一组备用齿轮自动啮合,方向校正装置启动。船身恢复平稳,航向未变。
“你还装神弄鬼!”英布怒吼,再发力拉扯操纵杆,却发现它已锁死,纹丝不动。
陈砚这才开口:“你抓的是个摆设。”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摊开在舵台上。上面画着整艘船的机关结构,核心部分标有红色细线。
“真舵在我脑中。”他说,“每一步传动,每一处承重,我都推演过十七遍。你在拉的,不过是个样子。”
英布瞪着他,嘴唇颤抖。
“我不信。”他低声道,“楚国八百年水脉,岂能容你这般糟蹋!”
“不是糟蹋,是治理。”陈砚收起图纸,“你们靠天吃饭,旱就饿死,涝就淹死。现在,水听人话。”
“放屁!”英布猛然前冲,撞翻舵台边的铜盆,热水泼洒一地。他指着两岸,“你看看这些人,他们懂什么?他们只知道跪!你建你的渠,他们就拜;你造你的船,他们就说神仙来了!可谁问过他们要不要?”
陈砚看着他。
“你说得对。”他语气平静,“没人问过他们。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但他们会明白——三年免赋,是因为渠成了;粮价降了,是因为船通了。他们不需要懂机关,只要活得下去。”
英布咬牙,额角青筋暴起。他想再说什么,胸口却猛地一闷,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低头,一口血喷在甲板上,溅开几点暗红。
两名影密卫上前架住他。
“带下去。”陈砚说。
英布被拖走时仍在挣扎,声音嘶哑:“这不是你的天下……这不是……”
船继续前行。
云姜蹲下身,捡起一片脱落的齿轮残片。她翻看片刻,眉头微皱。
“这结构……”她低声说,“和鲁班锁很像。”
陈砚听见了,但没回应。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墨家技艺,本为利民,却被历代权贵用于造机关兽、设陷阱阵。如今重新启用,形式变了,目的却回到了原点。
“你若觉得有问题,日后可查。”他说。
云姜收起残片,点头。
船行至中游,视野开阔。前方出现一座新建的双孔渡槽,横跨干涸河床,将水源引入南岸高地。几名工匠正在调试支撑柱,见大船驶来,纷纷停下工作,立于岸边行礼。
陈砚站在船头,看见一个老农跪在田边,双手捧起渠水,仰头喝了一口,然后重重磕了个头。
他移开视线。
远处江面波光闪动,又有两条小型蒸汽船正在建造,骨架已具雏形。那是按照同一图纸批量复制的运输型号,将来用于运送粮食、建材与军械。
风从上游吹来,带着湿气和泥土味。
云姜走到锅炉舱口,俯身查看内部运转情况。活塞往复运动,带动连杆旋转,齿轮咬合紧密,无明显松动。她取出听诊器,贴在传动轴外壳上,耳朵贴近听筒。
声音稳定。
她正要起身,忽然发现轴心连接处有一圈刻痕。她伸手摸去,指尖触到凹凸的纹路。
那不是制造印记。
是一种编码。类似她曾在祖父药方残卷上见过的墨家标记。
她愣住。
这时,陈砚走了过来。
“怎么了?”
她没说话,只是指了指那处刻痕。
陈砚蹲下,仔细查看。他的手指沿着纹路划过,动作缓慢。片刻后,他直起身,看向江面。
“先完成巡检。”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