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计划的投送阶段,如同一场精密到极致的外科手术,在绝对的静默中完成。没有凯旋的乐章,只有手术室门关闭后,漫长而煎熬的等待。对人类文明而言,接下来的阶段,是比投送本身更考验神经的——“无声的守望”。
虚拟联邦议事堂的决策层并未解散,而是将指挥中心暂时转移至了信息泡内最为隐蔽、防御等级最高的远程观测站。这里,成为了守望“星芒”的“眼科病房”。
“所有主动探测手段,包括最低功率的定向扫描,全部禁止!”苏星河在观测站第一次全体会议上,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强调,“我们现在是宇宙的‘旁观者’,必须是‘聋子’和‘瞎子’式的旁观者,任何主动‘看’过去的举动,都可能在我们与被观察者之间建立危险的信息链接,从而暴露。”
这意味着,他们不能像以前那样,直接去“听”“星芒”文明的通讯,或者“看”他们星球的影像。他们必须依靠更间接、更宏大、更自然的方式。
观测站的首席科学官,一位名叫沈渊的引力物理学家,提出了核心方案:“利用引力透镜效应进行间接观测。”
他调出星图,在“星芒”文明所在星系与人类信息泡之间,恰好存在一个巨大的星系团作为前景引力透镜。
“我们持续监测穿过该星系团的、来自‘星芒’星系后方更遥远类星体的光线。”沈渊解释道,“‘星芒’星系自身的巨大质量(包括其恒星、行星以及……庞大的信息活动所产生的等效质量)会轻微地扭曲其周围的时空,从而微妙地影响背景类星体光线经过时的路径和成像。通过分析这种引力透镜效应的细微变化,我们可以间接反推出‘星芒’星系内部的质量分布变化,进而……推测其文明活动的宏观轨迹。”
这是一种极其间接、数据极其庞杂、解读极其困难的方法。它无法看到细节,只能捕捉到文明活动的“脉搏”——能量的剧烈起伏、大规模物质运动的迹象。
“此外,”沈渊补充道,“我们还可以监测‘星芒’恒星的光谱。如果他们经历了全球性的战争或大规模能量应用,其行星大气成分可能会发生微妙变化,从而在恒星光谱中留下极其模糊的‘指纹’。”
这些方法,如同通过观察一个人投在毛玻璃上的模糊影子和其呼吸引起的空气流动,来猜测他此刻是在平静阅读,还是在激烈搏斗。模糊,但安全。
监测数据如同涓涓细流,缓慢而持续地汇入观测站的主服务器。经过超级计算机的日夜处理和分析,一幅模糊却令人心悸的图景,逐渐呈现在决策者们面前。
最初的监测显示,“星芒”星系的质量分布出现了剧烈的、不稳定的波动。引力透镜成像显示出多个异常的质量集中点和快速移动的轨迹。
“他们在……内战?”林浩看着那混乱的引力异常图,眉头紧锁。他能想象,那遥远的星空下,曾经接受过人类“星火”启示的文明,正因未知的危机而陷入自我撕裂的惨剧。城市在燃烧?舰队在互相轰击?他仿佛能听到那无声的呐喊和爆炸的轰鸣。
沈渊调出一段时间内的恒星光谱分析报告:“看这里,他们恒星光谱中,特定波段的吸收线出现了异常增强和波动。这符合大规模能量释放(可能是武器)和工业活动失控导致大气成分改变的模型……他们在透支他们的世界。”
陈明远看着那些冰冷的数据曲线,沉默不语。他反对干预的理由之一,就是担心低维文明无法驾驭自身的发展,最终自我毁灭。如今,监测数据似乎正在印证他的部分担忧。但他心中并无丝毫“果然如此”的快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物伤其类的悲凉。
张诚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那不断更新、描绘着混乱与挣扎的数据流上。他能感受到那份跨越星海的绝望。那不仅仅是“星芒”一个文明的危机,更是所有智慧生命在成长道路上可能面临的、关于自身局限与欲望的永恒困境。
每一天的守望,都是对耐心的极致考验。
“发现异常!”某天,一位监测员突然报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SNR-734遗迹方向,检测到一次极其微弱的、非背景辐射的定向信息接收活动!信号源指向……‘星芒’星系!”
一瞬间,观测站内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发现了?!他们真的在无尽的噪音中,捕捉到了那缕精心伪装的“微光”?!
希望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短暂而耀眼。
但紧接着,是更深沉的恐惧。
“立刻分析信号特征!确认是否为自然现象或我们的信息包被触发!”苏星河立刻下令,声音紧绷。
“信号持续时间极短,特征……与我们的信息包被成功激活并初步读取的预设模型……匹配度67%。”分析结果很快出来,带着不确定性。
67%!这意味着有可能,但也有可能是宇宙的又一次偶然,或者是……陷阱?
“安全状态?”张诚沉声问。
林浩紧盯着监控屏:“未发现任何指向我们的探测或追溯信号。一切正常。”
希望与恐惧交织。他们既期盼着“星芒”能够破解并利用那“微光”,又无比害怕这丝微光会像潘多拉魔盒一样,释放出更不可控的灾难,或者……仅仅是暴露了他们自身的存在。
几天后,更令人困惑的监测结果出现了。
“星芒”星系内部的混乱似乎达到了一个顶峰,然后……开始出现一种奇特的“结构化”迹象。大规模的能量冲突减少了,但引力透镜显示,其内部的质量分布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更加复杂和有序的方式重新组合。
“他们在……重组?”苏星河分析着数据,“是找到了新的秩序,还是……最后的垂死挣扎?”
无法确定。他们的观测手段太间接了,如同雾里看花。
这种不确定性,这种对远方同胞命运的无能为力,这种自身也身处险境的巨大压力,让每一次数据更新都变成了一种精神上的折磨。
他们只能守在这寂静的观测站里,如同在暴风雨夜的灯塔守望者,能看到远方船只挣扎的灯光,却无法伸出援手,只能默默记录,默默祈祷,并在内心深处,承受着那份因“微光”而变得愈发沉重的、无声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