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阳城外,黄土垫道,净水泼街。黑压压的人群从城门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当那象征着皇权的明黄旌旗出现在官道尽头时,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震动了整个武陵郡。
白仲廷身着簇新的族长老服,率领全族子弟跪伏在最前方。他额头紧贴地面,听着那威严整齐的脚步声和马蹄声由远及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他身后,白景渊、吴氏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连衣料的摩擦声都显得刺耳。白景舟与白承宇则跪得笔直些,目光中除了恭敬,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銮驾缓缓停下。
萧昱率先步下,他并未着繁复礼服,仅一身玄色常服,金冠束发,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帝王威仪。他目光平静地扫过跪伏的众人,最后落在白仲廷身上。
“平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谢陛下!谢皇后娘娘!”白仲廷这才敢抬起头,颤巍巍地起身,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銮驾。
一只素手掀开车帘,白昭月在宫娥的搀扶下,优雅步出。阳光洒在她身上,凤纹袆衣流光溢彩,衬得她容颜清丽绝伦,眉宇间是历经风雨后的沉静与威仪,再不见当年偏院孤女的半分怯懦。
白家众人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呆了。
白仲廷眼眶一热,几乎老泪纵横,慌忙垂下头去:“老臣……恭迎陛下、皇后娘娘銮驾!白氏全族,感沐天恩!”
白昭月目光淡淡掠过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那些曾给予她冷眼、嘲讽、排挤的亲人,如今皆匍匐在地,连抬头直视她的勇气都无。她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泛起一丝淡淡的悲凉。
“祖父年事已高,不必多礼。”她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亵渎的距离感,“诸位族人,也请起吧。”
是夜,白府张灯结彩,举办了极为盛大的接风宴。席面之奢华,远超当年白瑶光备嫁时的规格。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
白昭月与萧昱高坐主位,接受着族人与地方官员一轮又一轮的敬酒和奉承。
白景渊和吴氏小心翼翼地陪坐在下首,全程挂着谦卑的笑容。吴氏几次想寻机会与白昭月说几句体己话,都被白昭月那看似温和实则疏离的眼神挡了回来。白景渊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哪句话不对,触怒了这位今非昔比的侄女,更不敢提及那个已被家族视为禁忌的名字——白瑶光。
相比之下,白景舟和曹氏则从容许多。白景舟适时地向萧昱汇报了白家在新政指导下,如何整顿田产、规范商路,言语间满是感恩戴德。白承宇更是直接呈上了一份他亲自绘制的《武陵郡水利改良图说》,言辞恳切,思路清晰。
萧昱翻阅着图册,微微颔首:“承宇有心了。民生多艰,正在于此等务实之举。”
白承宇躬身:“陛下谬赞,臣只是尽本分。”他抬头,目光与白昭月相遇,看到她眼中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心中顿感暖意。这白家,终究还有明白人。
白昭月将一切尽收眼底,对白景渊一房的战战兢兢不予置评,对白景舟一房的积极展现也仅维持着表面的温和。她只是偶尔与萧昱低语两句,或对几位年高德劭的族老略表关怀,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既全了家族颜面,也明确划清了君臣界限。
宴席散后,白昭月婉拒了安排好的华美院落,只带着叶嬷嬷和青禾,回到了她曾经居住了十余年的“芷兰院”。
院落显然被精心打扫过,杂草尽除,窗明几净,甚至还移栽了几株新开的花卉。但那股深入骨髓的清冷与偏僻,却无法掩盖。
推开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屋内陈设依旧简朴,只是换上了崭新的帐幔被褥。
“姑娘……不,娘娘,”青禾眼眶微红,声音哽咽,“这屋子,还和咱们走时差不多……”
叶嬷嬷也是唏嘘不已,轻轻抚摸着那张旧梳妆台:“老奴还记得,娘娘小时候,就坐在这里,借着窗外那点光看书……”
白昭月静静站立在屋中,目光扫过每一寸熟悉的角落。这里承载了她太多的记忆——母亲的模糊身影,叶嬷嬷的低语叮嘱,青禾的叽叽喳喳,还有无数个被克扣用度、受尽白眼的日夜。寒冷,饥饿,孤独……那些感觉仿佛并未远去。
“物是人非。”她轻轻吐出四个字,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青禾用力点头:“可不是嘛!现在看他们谁还敢欺负娘娘!陛下对娘娘这么好,娘娘现在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了!”
叶嬷嬷却更懂白昭月的心事,低声道:“娘娘是念旧,也是警醒。过去的苦,记得是福气,能让咱们走得更稳。”
白昭月微微一笑,是啊,她从未忘记来路。正是那些荆棘,磨砺出了今日的她。
夜深人静时,一道清瘦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芷兰院外。正是白昭月的父亲,白景然。
“父亲。”白昭月迎他进屋,摒退了左右。
白景然看着女儿,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欣慰,更有难以言说的激动。他不再是那个失忆漂泊的“然先生”,但多年的分离,仍让父女间存在着一丝隔阂。
“月儿……不,皇后娘娘。”他习惯性地想用旧称,又急忙改口。
“在父亲面前,我永远是月儿。”白昭月为他斟上一杯热茶。
白景然叹息一声:“是为父无能,当年未能护住你母亲,也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往事已矣,父亲不必自责。”白昭月语气平和,“如今能找到父亲,月儿已心满意足。”
白景然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递给她:“这是我在外漂泊时,凭记忆零星写下的,关于你母亲……还有她偶尔提及的部落旧事。有些话,她当年似乎欲言又止。”
白昭月接过,指尖触及那粗糙的封皮,心微微一动。
“你母亲叶姝,她……并非普通的五溪巫女。”白景然压低了声音,眼中带着追忆与困惑,“她偶尔会望着南方出神,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什么‘凰血’、‘宿命’、‘守望’……有一次,她似乎很担忧,说‘力量苏醒之日,亦是劫难临近之时’……我当时只觉是部落传说,未曾深想。”
他顿了顿,看向白昭月腕间的银镯:“这镯子,她临终前再三叮嘱,要我务必交给你,并让你永不离身。她说……此物关乎你的性命,也关乎……更大的因果。”
白昭月摩挲着温热的银镯,父亲的话与乌雅巫女、与圣地传承的指引隐隐契合。母亲似乎早已预见了什么,却来不及说完。
“更大的因果……”她喃喃低语,望向南方沉沉的夜色。辰阳只是起点,前方的五溪圣地,迷雾重重,等待她的,究竟是传承的真相,还是母亲预言中的劫难?
芷兰院的灯火,在夜色中静静摇曳,映照着皇后沉静的侧脸,也映照着一段即将揭开序幕的古老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