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渤海湾风平浪静,庞大的远征舰队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便如同进行一场预先安排好的演习般,在天津大沽口顺利抛锚。身着红色军装或蓝色海军服的士兵们,怀着轻松甚至度假般的心情,沿着舷梯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他们预期中的枪炮轰鸣、血肉横飞的滩头争夺战并未发生,迎接他们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以及随海风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焦糊气息。
天津,这座北方重要的通商口岸和军事门户,此刻竟宛如一座巨大的鬼城。码头上空无一人,仓库大门洞开,里面空空如也。街道上散落着零星杂物,许多房屋的门窗都被木板钉死,甚至有些已被焚毁,只留下焦黑的断壁残垣。没有欢迎的民众,更没有严阵以待的清军。
“这……就是我们要征服的帝国?”一位年轻的法国志愿兵忍不住低声嘟囔,他紧握着步枪的手心因为紧张而出汗,此刻却感到一种无处着力的空虚。
名义上的陆军总司令,流亡的拿破仑三世,在卫队的簇拥下踏上码头。他穿着精心熨烫的元帅服,试图在脸上维持一位征服者的威严,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疑虑。眼前的景象与他预想中攻克东方帝都的辉煌开端相去甚远。没有敌人,就没有荣耀;没有抵抗,就无法彰显他的军事才能。他派出的侦察骑兵向更远的内陆驰去,带回的消息更令人心惊:从天津到北京,广袤的华北平原上,村庄十室九空,田地里杂草开始萌生,道路上连个鬼影都看不到。清朝官府仿佛施展了某种可怕的魔法,将这片土地上的人口和物资瞬间蒸发。
远征军,尤其是那三万名肩负陆上作战任务的陆军士兵,最初的兴奋迅速被一种日益增长的焦虑和恐慌所取代。他们轻松“占领”了天津,随后又几乎兵不血刃地向着北京推进。然而,这种“顺利”背后,是致命的陷阱。
没有粮草补给,没有民夫协助运输。随军携带的物资在迅速消耗。庞大的舰队可以为岸上提供一些支持,但要将补给从港口运往数十里、上百里外的进军部队,需要大量的骡马和车辆,而这些,如今都无处寻觅。原本指望“因粮于敌”的打算彻底落空。
当他们终于抵达北京城下时,面对的是同样一座寂静得可怕的巨城。高大的城墙沉默地矗立着,城门洞开,仿佛在邀请他们进入,又像是在张开一张无形的大口。先头部队小心翼翼地涌入城中,所见景象比天津更为彻底。紫禁城的宫殿依旧金碧辉煌,但内部能被搬走的东西几乎一扫而空。各大仓库、粮店、乃至富户的宅邸,全都空空荡荡,别说金银财宝,就连一粒像样的粮食都难以找到。
“他们搬走了一切,甚至没给我们留下一口井!”一名饥饿的士兵在翻找许久后,绝望地喊道。事实上,许多水井都被填埋或投入了死畜。
三万陆军此刻如同一条被扔上岸的巨鲸,虽然庞大,却陷入了致命的干渴与饥饿。漫长的补给线从天津港口延伸到北京城下,变得异常脆弱。小股的清军骑兵像幽灵一样不时出现,袭击落单的运输队,破坏道路,然后迅速消失在广袤的平原上。远征军被迫分出大量兵力来保护这条生命线,这使得他们本就不足的兵力更加捉襟见肘。
比物资匮乏更令人恐惧的,是来自民间的敌意。
远征军最初以为,他们是来“解放”这些在清廷统治下的汉人的,至少应当受到箪食壶浆的欢迎。然而,现实给了他们沉重一击。非但没有欢迎,一种名为“兴神拳灭洋教”的狂热氛围,正在直隶乡野间悄然蔓延,并且因为他们的到来而迅速发酵。
最初,只是零星的冷箭从废弃的村庄里射出。接着,是夜间营地外飘忽不定、如同鬼火般的火光和锣鼓声。然后,开始有小股外出寻找食物或水源的士兵莫名其妙地失踪,随后他们的尸体被发现,往往以极其残忍的方式被处决,身上有时还会贴上画满诡异符咒的黄纸。
这些袭击者并非正规清军。他们大多是当地的农民、手工业者,甚至有一些道士、和尚模样的人带领。他们自称“神拳”,声称练拳诵咒可以请得天上神仙附体,刀枪不入,专为杀尽洋人、灭除洋教而来。他们熟悉地形,来去如风,混迹于百姓之中(尽管百姓大多已被迁走,但总有留下或潜回者),让远征军防不胜防。
很快,一道不成文的命令在远征军中秘密传开:任何少于百人的队伍,严禁离开主力营地或主要交通线。曾经不可一世的“上帝选民”们,如今只能蜷缩在空旷的北京城和沿途几个据点里,靠着日益减少的补给度日。昔日眼中闪烁着贪婪光芒的雇佣兵们,此刻只剩下恐惧和迷茫。他们占领了敌人的首都,却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充满敌意的泥潭,无形的绞索正在一点点收紧。
拿破仑三世在他临时设在北京城内的、空空如也的“司令部”里,烦躁地踱步。他重建帝国的美梦,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他面对的,不是一个等待征服的虚弱巨人,而是一个主动清空了自己、并释放出无数“毒蜂”的怪异国度。而远在广州,沉浸在“福寿膏”带来的“神启”中的天王洪秀全,对此还一无所知,或许,他也并不真正关心。他只需要等待“胜利”的消息,至于这胜利需要付出何等代价,并非他所在意。
饥饿、疾病和神出鬼没的袭击,如同三把钝刀,日夜切割着远征军的士气和实力。曾经怀揣着发财梦的雇佣兵们,如今面色蜡黄,眼神呆滞,只能在空旷的北京城内搜寻着任何可能果腹的东西,昔日对财宝的贪婪早已被对下一顿饭的渴求所取代。绝望的气氛如同瘟疫般在军营中蔓延。
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从北方而来。
几名哥萨克骑兵,作为俄国远东势力的触角,出现在了北京郊外。他们带来了远征军迫切需要的、关于清廷动向的确切情报。通过蹩脚的法语翻译和手势,一个清晰而惊人的事实呈现在拿破仑三世面前:道光皇帝及其朝廷并未远遁江南,而是早已撤往了长城以北的热河行宫。在那里,在承德避暑山庄,清朝正依托着忠诚的满蒙故地,集结起一支数量庞大的军队——来自八旗本部以及科尔沁等蒙古各部的骑兵,总数可能接近二十万之众。
这个消息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司令部内,争论激烈。大多数军官主张立即撤退,沿着来路退回天津,登船南下。毕竟,现有的兵力连维持现状都已吃力,更遑论主动向一支规模未知、以逸待劳的敌军发动进攻?漫长的补给线和恶劣的士气都是无法逾越的障碍。
然而,拿破仑三世,这位流亡的皇帝,有着旁人无法理解的执念。撤退?无功而返?这对他而言,比战死沙场更加难以接受。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欧洲报纸上那些嘲讽的标题,看到了巴黎沙龙里贵族们轻蔑的嗤笑。如果就这样灰头土脸地回去,他重建波拿巴王朝、夺回他“大伯”(指拿破仑一世)皇位的梦想,将彻底化为泡影。他需要一场胜利,哪怕是一场惨胜,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来维持他作为“军事天才”和“天命所归”者的光环。
“先生们!”他猛地一拍桌子,打断了众人的争论,苍白的面孔因激动而泛起红晕,“我们跨越了半个世界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在空城里捡垃圾,更不是为了被一群拿着棍棒的农民吓跑!清国的皇帝就在热河,他们的主力就在那里!摧毁他们,我们就能真正摧毁这个帝国的抵抗意志,就能赢得一切!”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那些同样不甘心空手而归的英国海军将领和各国军官团长:“是的,我们补给匮乏。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必须进攻!坐以待毙只能是死路一条。我们还有最后一批从周边废墟里搜刮、以及……嗯,‘征用’来的物资。”他刻意回避了“抢劫”这个词,但所有人都明白,为了凑集这批物资,一些小队已经对极少数尚有居民残留的村落采取了非常手段。
“集中所有能机动的陆军力量,携带全部剩余的给养和弹药,”拿破仑三世下达了决心,“我们将进行一次快速的、决定性的北进!目标,热河!擒获清国皇帝!”
这是一个疯狂的赌局。赌注是三万名远征军士兵的生命,以及他拿破仑三世残存的政治生命。赢,则或许能绝处逢生,赢得难以想象的荣耀;输,则万劫不复。
命令下达,军营中一片死寂般的服从。士兵们默默整理着少得可怜的行装,检查着步枪。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麻木,以及内心深处或许还残存的一丝对财富和生路的渴望,驱使他们再次踏上了征途。这支疲惫之师,拖着沉重的步伐,怀着忐忑与一丝被强刺激起来的狂热,离开了空寂的北京,朝着燕山山脉的方向,向着那片未知而充满危险的热河土地,开始了他们孤注一掷的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