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激昂的、带着绝望血性的呐喊声渐渐低下去，留下的是更沉重而真实的寂静。恐慌并没完全散，只是被一层薄薄的、叫“决意”的硬壳暂时封住了。
人们站在原地，目光依旧茫然，带着没散的惊惧，齐刷刷地望向台阶上那个刚发出雷霆之誓的年轻身影。
黎鹤站在那里，胸口还在猛跳，插回腰间的短刀刀柄冰着皮肤，提醒着他刚才那冲动却不得不为的誓言。他的手心因为用力微微刺痛，面对下面无数双眼睛，那股刚撑着他的热血慢慢凉下来，换成一种近乎虚脱的沉重。
他做到了。他暂时稳住了局面，挡住了崩溃的逃跑。
可是，然后呢？
口号喊得再响，也赶不走邪祟，补不了神力的流失，更对付不了花国和那个叫游光的恐怖东西。他只是个刚摸到底层真相、连傩舞都跳不全的少族长。他能做什么？他又该从哪儿下手？
一种巨大的空茫感攥住了他，指尖发凉，喉间发紧，连握着刀柄的手都松了半分，几乎要被这‘不知道怎么办’的重量压垮。
就在这时，一阵慢却坚定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来。
黎鹤下意识回头。
只见以巫诚打头，七八个族里最年长、也是仅存的、还能完整跳几段傩舞的老艺人，正一步步走出祠堂的阴影，来到他身边。
这些老人，最年轻的也过了六十，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腰背不再直。他们穿着洗得发白、却还整洁的粗布衣，有的手里握着磨得光滑的藤杖，有的指尖沾着没洗干净的土黄傩面颜料，指甲缝里卡着经年的色渣，蹭过傩面时留下的印记，洗了几十年都没彻底掉，那是画了一辈子傩面具的证明。
他们沉默地走到黎鹤旁边，没看他，而是面向下面惶惑不安的族人。
巫诚深吸一口气，用他那苍老嘶哑、却异常清楚的嗓子，慢慢开口，每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少族长的话，就是我们的意思。”
他停了停，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
“我们这些老骨头，别的没有，就还剩几手祖宗传下来的玩意儿，还剩一把子守土的力气。”
他微微侧身，看向身旁另一位满脸皱纹、却眼神矍铄的老艺人。那老人重重点头，接口道，声音同样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傩戏，是我们的根。根没了，人也就没了魂。逃？能逃到哪里去？就算死，也得死在祖辈守着的地方！”
“邪祟厉害，花国歹毒，我们晓得！”又一位老人颤巍巍地上前一步，他的一条腿有点跛——年轻时跳‘开山傩’护傩鼓，为挡滚落的山石摔的，旧伤处还贴着草药，这会儿却故意把重心压在伤腿上，每站稳一分，草药就蹭着裤腿往下掉点渣，人却比谁都直：
“老祖宗都能靠着傩舞镇邪安邦，我们这些不肖子孙，难道连拿起家伙，护一下自家门槛的胆气都没有了吗？”
他的话激起了下面一些中年汉子眼底的血性，纷纷握紧了拳头。
巫诚最后转向黎鹤，他没像其他人那样慷慨激昂，只是用那双看尽了沧桑的眼睛深深地望着黎鹤，然后，在所有族人的注视下，这位族中最受尊敬的老艺人，对着年轻的少族长，左手扶稳藤杖，右手按在胸口傩纹旧疤处，缓缓躬身——腰背弯成一道沉缓的弧线，连呼吸都放轻了，却比直着时更像压着千年传承的重量。
“少族长。”
老人的声音平静，却重得像山。
“我们这些老家伙，别无所长，唯有这条老命，和脑子里还没忘干净的那点东西。”
“从今日起，我们这把老骨头，愿听少族长调遣。修复傩谱，传授技艺，守护聚居地……但有所命，无有不从。”
“只求……护住我巫族传承，不绝于吾辈之手。”
他身后，所有老艺人齐齐躬身，沉默，却像磐石一样坚定。
黎鹤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些白发苍苍、身子佝偻的老人，看着他们眼里那毫不掩饰的信任、托付和决绝，喉咙像被滚烫的棉花堵住，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间热了，却强忍着没让泪掉下来，怕辜负这一弯腰的托付。
他从没想过，会是这样一群风烛残年的老人，第一个毫无保留地站到他身后，用他们最微薄却最珍贵的一切，撑起他刚发出的、还显得那么稚嫩的誓言。
他们信任的，或许不是他黎鹤这个人，而是“少族长”这个身份所代表的传承，是巫族延续下去的最后希望。
这份信任，沉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却又像一道滚烫的铁流，瞬间灌进他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赶走了那片刻的空茫与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住翻涌的情绪，他伸出手，稳稳扶住巫诚的手臂，碰到的是老人干瘦却坚硬的骨头，骨头上还带着常年握藤杖磨出的厚茧，糙得像老傩木，却暖得烫人。
“诚伯，各位叔伯……”他的声音还有点哑，却不再抖，带着一种刚破土而出的力量，“快请起。”
他目光扫过每一位老艺人，然后转向下面的族人，朗声道：
“有诸位长辈相助，有大家同心协力，我们……一定有办法！”
这一刻，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一股清楚而沉重的责任感，像种子落进肥土，在他心里疯狂生根发芽。
他看着巫诚，看着那些眼神坚定的老人，仿佛看到了残破傩谱上快要被重新点亮的墨迹，听到了快要再响起的、古老而有力的傩舞鼓点。
希望虽小，火种没灭——就像老人们指甲缝里洗不掉的傩面颜料，像阿爷传下的短刀刀柄，淡却不会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