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雾散得很慢,像被灶膛里的余火慢慢煨化了。
我见孵寂的金发沾着露水,在黎明前的青灰色天光里泛着淡金,他怀里的蛋裂得更彻底了,蛛网状的裂纹间偶尔漏出点暖黄,像有人举着盏小灯笼在壳里踱步。
他在哼那首儿歌。
声音轻得像落在粥面上的热气,是我教给摇芽的《灶王爷》——灶火舔锅沿,米香绕房梁,小娃端碗笑,月亮爬西墙。
这些年他总在蛋边哼这个,说是要让壳里的小祖宗提前认认人间烟火气。
该喝口热的了。摇芽的蓝布裙扫过他脚边的砖缝,陶碗搁在两人中间的青石上,白汽裹着红糖姜枣的甜香,撞碎在孵寂灰雾般的脸上。
她没蹲,就那么站着,袖管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腕上那串槐籽串成的手链——是小满上个月用槐树下捡的落籽编的,说摇芽姐姐的手总温温的,像晒过太阳的槐籽。
孵寂的手指在蛋壳裂纹上轻轻摩挲,哼到小娃端碗笑时,指节突然颤了颤:你问过我,它要等的答案是什么。他抬头,金瞳里浮着灶火的倒影,现在我知道了。
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道淡白的旧疤——是三年前为了护着蛋挨的,当时几个穿白大褂的举着电击棒闯进来,说要回收实验体。
现在那道疤在晨光里泛着软和的光,像道被岁月熨平的褶皱:答案不是谁赢了,是谁愿意继续喂饭。
摇芽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突然蹲下来,把额头轻轻抵在孵寂膝头。
她的发辫扫过我的,带着点槐花香皂的味道:所以你才坚持在灶房生?
它在壳里听了七百多个日夜的柴火噼啪。孵寂低头,鼻尖几乎要碰到蛋壳,听见过小宇把玉米饼掉在灶台上的,桃桃偷吃糖瓜被烫到的嘶——,小满第一次哼出完整节奏时,粥锅翻起的泡。他笑了,嘴角的梨涡很浅,这些声音比任何灵气都金贵。
开馆前七日的清晨,我们在灶台边铺了层软和的棉垫。
摇芽翻出压箱底的灰鼠香——是老皮临终前让小孙子们从野人山背来的,说这香烧起来像松针烤馒头,最养小娃娃。
香点燃时,烟柱打着旋儿往房梁上飘,惊云从门外踱进来,银毛蹭过孵寂的裤脚,尾巴尖扫过蛋上的裂纹,这次没低吼,只把下巴搁在蛋边,喉咙里滚出极轻的呼噜声——它在调整心律,很慢,很慢,像春溪淌过鹅卵石。
小满蹲在棉垫对角,膝盖上搁着块磨得发亮的竹板。
那是他用烧焦日记本的残页垫着,跟着老皮的孙子们学了半个月才削成的,说是要给蛋宝宝打节奏。
此刻他咬着下唇,竹板在掌心敲出哒-哒-咚,和着摇芽手腕上铜铃的,倒真像首没词的童谣。
黎明来得静悄悄的。
孵寂突然直起背,金瞳里映出蛋壳上最后一道裂纹——不是的脆响,倒像春冰融开时的细响,一声,蛋清混着淡金的液体淌在棉垫上。
他的手抖得厉害,我见他喉结动了三动,才轻轻托住从壳里滑出的小身子。
没有金光,没有地动山摇。
那团红皱皱的小肉球闭着眼,皱着眉,像被什么委屈到了似的,小嘴扁了扁,哭出一声细弱的,尾音像被风卷走的叹息。
孵寂的眼泪砸在婴儿泛红的脚腕上,他用指腹轻轻碰了碰那张小脸:像她......声音哑得厉害,眉心这点红,和阿宁小时候一模一样。
白芷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围裙都没解,沾着面粉的手小心接过婴儿。
她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婴儿的睫毛忽闪忽闪:男孩,六斤二。她低头,鼻尖几乎要碰到婴儿的软发,右手无名指有个印子,像朵梅花。
阳光爬上窗台时,婴儿突然睁眼了。
他的眼睛是清亮的黑,像小满刚进园时那样,却多了层软软的光。
他的小脑袋转了转,停在灶台上那碗温着的粥上——米香混着红糖味正往这边飘呢。
早......安。
两个字含糊得像化在嘴里,可在场的人都听清了。
摇芽的铜铃掉在地上,小满的竹板地拍在膝盖上,惊云的尾巴扫翻了香灰罐。
孵寂的手抖着去摸婴儿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像是怕碰碎什么似的,最后只是用指节轻轻蹭了蹭他的小下巴。
他在看粥。白芷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和小宇第一次见我熬南瓜粥时一个样。
午后,晶核碑突然震了震。
我见碑里的晶核在唱歌,是这些年收进的声音:小宇的玉米饼渣子声,桃桃的布兔子落地声,阿木攥我棉袄毛边的窸窣声,小满第一次说时的嘶哑,还有刚才婴儿那声。
槐树叶被风卷着落在碑前,一片,两片,三片,拼成行歪歪扭扭的字:锅里有粥,进来吃吧。
小满拽了拽摇芽的裙角,小手指着碑上的字,眼睛亮得像星子:陈爷爷笑了。他说,我听见的,他在叶子缝里笑呢。
我见风穿过槐树林,卷起一片叶尖上的光,轻轻落在婴儿的小手上。
他正攥着白芷的食指,小拳头软乎乎的,像团刚发好的面。
原来最深的法术,不是呼风唤雨,是让一个刚来的孩子,敢对着世界说:我饿了。我怕了。你好。
夜又深了。
我见孵寂抱着婴儿坐在灶房角落,棉垫上还留着蛋壳的碎渣。
他哼着那首《灶王爷》,声音比清晨更轻,婴儿的小脑袋搁在他颈窝里,右手无名指的梅花印子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惊云卧在他们脚边,尾巴尖轻轻扫过婴儿的脚背,像是在说:别怕,我守着。
灶膛里的火还没熄,映得三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啊晃,像幅会动的画。
画里有米香,有童谣,有刚学会说的小奶音——还有,明天早上要熬的,那锅新米红枣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