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敲得药圃里的杜仲叶噼啪响,葆仁堂刚生好炭火,就见个穿厚棉袄的中年男人扶着门框进来,每挪一步都龇牙咧嘴,左手死死攥着右膝盖,裤管空荡荡的——原是条义肢。
“陈大夫,您给瞅瞅这好腿,”男人一瘸一拐挪到诊凳前,额头上的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淌,“这几天疼得钻心,阴雨天更厉害,膝盖肿得像发面馒头,摸上去烫乎乎的,连带着脚踝也肿,穿鞋都得找大两号的。”
林薇赶紧递过热水袋,刚往男人膝盖上一贴,他就“哎哟”一声弹起来:“烫!烫得钻骨头缝!”
陈砚之蹲下来,见男人右膝红肿发亮,按下去能留下个浅坑,半天弹不回来。“伸蜷一下我看看。”男人咬着牙试了试,膝盖刚弯到三十度就疼得直抽气:“不行不行!像有根铁针在里头搅!”
“啥时候开始的?”陈砚之摸了摸他的脉,滑数得像跳豆子,又看了看舌苔,黄腻得发黏。
“前儿下工地搬钢筋,淋了场秋雨,当晚就不对劲了,”男人抹了把汗,“一开始是膝盖酸,后来就肿起来,疼得整夜睡不着,吃了布洛芬也不管用,反而胃里烧得慌。”
爷爷裹着厚围巾从里屋出来,往男人腿边一站,没搭脉先问:“是不是觉得浑身沉,像灌了铅?大便是不是黏马桶?”
男人愣了愣:“您咋知道?我这几天上厕所,马桶冲三遍都挂黄汤子,身上也重得像背着石头。”
“《金匮要略》里写着呢,‘病历节不可屈伸,疼痛,乌头汤主之’,”爷爷往药柜上敲了敲拐杖,“你这是寒湿郁久化热,成了历节病——关节像被湿气泡透的木头,又遇着点邪火,能不疼吗?”
陈砚之已经打开《金匮要略》,指尖点在“风湿,脉浮身重,汗出恶风者,防己黄芪汤主之”那页:“他这既有湿重,又有热象,单用乌头汤太燥,得合着白虎加桂枝汤。”
男人听得直眨眼:“啥汤啥汤的,我记不住,就想知道这药能比布洛芬管用不?我这胃让止痛药折腾得直反酸。”
“布洛芬是把疼暂时盖住,这药是把关节里的湿和热往外薅,”林薇一边抓药一边解释,“防己三钱,能利水消肿,专治这种关节肿;黄芪四钱,补补气,免得利水太过伤了正气;再加点白术三钱,健脾祛湿,你这大便黏马桶,就是脾运化不动水湿了。”
陈砚之接过话头:“还得加桂枝二钱,通经络的,让药劲儿能跑到膝盖缝里;知母三钱,石膏五钱,这俩是白虎汤的底子,你膝盖不是烫吗?它们能把里头的热往下压;再加粳米五钱,护着胃,免得石膏太寒伤了胃口。”
“乌头呢?”林薇在药柜前顿了顿,“您刚才说乌头汤……”
“得用,但得炮透了,”爷爷从最上层药柜摸出个黑陶瓶,“这是炮乌头,泡过蜂蜜的,毒性去了大半,三钱就够,多了怕你顶不住。先单独煎,煎到没有白芯,再下别的药,千万别省这步,乌头没煎透会麻舌头。”
男人捏着衣角直犹豫:“这乌头听着就吓人,我这义肢刚换了两年,可别把好腿也折腾坏了……”
“放心,”陈砚之把乌头放在戥子上,“我们用了三十年炮乌头,从没出过岔子。它能把关节里的寒湿连根拔出来,比止痛药实在——你想想,湿邪像烂泥糊在关节里,不用点猛药,哪能清干净?”
林薇已经把药分成三包,在包上写着“先煎乌头”“后下石膏”:“第一遍煎乌头,得用砂锅,加三碗水,大火烧开转小火,咕嘟一个钟头,尝着不麻舌头了再放别的药。石膏得打碎了,等乌头煎好再下锅,煮二十分钟就行。”
“那我能吃点啥?”男人搓着手,“我媳妇总给我炖骨头汤,说补钙,喝了反而更肿。”
“别喝了!”爷爷眼一瞪,“骨头汤油腻得很,你这湿重的体质,喝了等于给关节里倒猪油。就吃冬瓜汤、炒山药,清淡利水的,炒菜别放花椒、辣椒,那些是发物,能把湿邪勾得更凶。”
男人刚揣好药包,又想起什么:“对了,我这脚踝也肿,要不要加贴膏药?”
林薇从抽屉里摸出包如意金黄散:“这是外敷的,用醋调了敷在膝盖上,能帮着消肿,记住别用热水调,醋是酸敛的,能把热邪往出引。”
男人一瘸一拐出门时,雨正好小了些。陈砚之看着他的背影,对林薇说:“他这历节痛,得先清湿热,再补肝肾,等肿消了,还得加杜仲、牛膝,不然关节像被虫蛀的木头,迟早还得犯。”
爷爷往炭火里添了块炭:“治病就像修房子,先把烂泥清出去,才能砌新砖。你看这乌头汤配白虎汤,一温一凉,正好把寒湿裹着的热邪掰扯开,这才是《金匮》的妙处。”
林薇把药柜里的炮乌头重新封好,忽然笑了:“刚才那大哥,义肢倒不疼,好腿偏生了这毛病,可见这湿邪专挑好骨头啃。”
陈砚之望着窗外的雨帘,炭火映得他眼亮:“可不是嘛,所以得把脾补起来——脾像堵墙,墙结实了,湿邪才钻不进来。”
屋檐下的雨珠串成线,滴在青石板上溅起小水花,像在为这锅即将熬好的药汤,打着不急不躁的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