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的风裹着雪粒子敲窗,葆仁堂的炭盆烧得正旺,陈砚之刚把爷爷的棉鞋烘热,就见个穿羽绒服的大姐掀帘进来,围巾裹得只露双眼睛,一进门就按住胸口:“陈大夫,我这心又开始跳得慌了。”
大姐摘下围巾,露出张蜡黄的脸,眼下乌青像抹了墨,说话时总不自觉摸胸口,指尖在衣襟上掐出几道褶子。“前儿降温,夜里冻醒了,就觉得心像揣了只兔子,突突突跳得震天响,”她端过林薇递来的热茶,手颤得厉害,茶水晃出小半杯,“吃了稳心颗粒,当时好点,过会儿又跳,连带着头也晕,站久了腿发软。”
陈砚之让她坐下,指尖搭在腕脉上,眉头慢慢蹙起:“脉细得像游丝,还跳得忽快忽慢,您这是虚劳——《金匮要略》里说‘虚劳里急,悸,衄,腹中痛,梦失精,四肢酸疼,手足烦热,咽干口燥,小建中汤主之’,您这心悸、头晕、腿软,都是气血亏空闹的。”
“虚劳?”大姐愣了愣,“我就是没休息好呗,天天加班到半夜,哪能不虚?”她忽然笑了,眼角堆起的细纹里藏着倦意,“我同事说我是更年期,让我吃雌激素,我不敢,听说吃多了长瘤子。”
林薇在旁边碾着红枣,抬头接话:“您这不是单纯更年期,看舌苔——淡得几乎没颜色,边缘还有齿痕,是脾胃虚得厉害。脾胃是气血的根,根不壮,气血就供不上心,心自然慌。”
爷爷裹着厚棉袄从里屋出来,往炭盆边凑了凑:“是不是还总觉得累,说话都懒得张嘴巴?吃点东西就腹胀,大便还干得像羊屎蛋?”
大姐眼睛亮了:“大爷您咋知道?我这阵子吃半碗饭就堵得慌,上厕所蹲半天就挤出几粒,还总忘事,昨天把钥匙锁屋里了。”
“这就对了。”陈砚之翻开《金匮要略》,指着“虚劳虚烦不得眠,酸枣仁汤主之”那页,“您这得用小建中汤打底,再加酸枣仁。桂枝三钱,温通血脉;白芍六钱,比桂枝多一倍,柔肝缓急,您这心慌带点抽紧的疼,白芍能松开;生姜三片,大枣五枚,炙甘草三钱,这仨是建中焦的,帮着脾胃生气血;再加饴糖两匙,熬药时化进去,甜甜的能补虚,还能让药劲儿缓点,不刺激胃。”
“饴糖?”大姐有点犯愁,“我这血糖有点高,吃甜的行吗?”
“就两匙,熬在药里化成水,不碍事的,”爷爷敲了敲烟杆,“这糖是补不是腻,您这虚得太厉害,得用甘味药补进去——就像给快枯死的庄稼上点蜜水,才能缓过来。”他转向陈砚之,“再加三钱黄芪,她不是腿软吗?黄芪能补气托着点,免得气血往下坠。”
陈砚之抓药时,林薇已经把饴糖块敲碎了:“这药得用砂锅熬,先泡半小时,大火烧开转小火,咕嘟四十分钟,倒出来后再把饴糖化进去,温温的喝,别烫着。”她把药包好,又塞给大姐一小袋炒花生,“饿了就嚼两粒,别吃多,垫垫就行。”
“那我这得喝几付?”大姐捏着药包,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我这班还得加,总请假领导该有意见了。”
“先喝五付,”陈砚之把炭盆往她那边推了推,“喝完您再看——心慌准保轻了,吃饭也香了。记着晚上别熬夜,哪怕早半小时睡也好,熬夜最耗气血,比加班干活伤得狠。”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别喝浓茶咖啡,您这心本来就慌,再喝那些提神的,等于给受惊的兔子抽鞭子。”
大姐刚要起身,门口进来个戴毛线帽的大爷,捂着心口直哼哼:“小陈大夫,我这心也跳得慌,不过跟她不一样——我是跳得重,咚咚咚砸得胸口疼,夜里躺不住,得坐着靠到天亮。”
陈砚之让大爷坐下,搭脉时眉头又皱起:“您这脉沉迟,舌淡苔白,还怕冷吧?是不是一着凉就疼得更厉害?”大爷连连点头:“可不是嘛,昨天出门没戴帽子,回来就疼得直冒汗,吃了硝酸甘油才缓过来。”
“您这是心阳不足,”陈砚之翻到“胸痹心痛短气病脉证治”篇,“《金匮要略》说‘胸痹心中痞,留气结在胸,胸满,胁下逆抢心,枳实薤白桂枝汤主之’,不过您这更偏虚,得用桂枝甘草汤加附子。”
他抓过桂枝四钱,炙甘草二钱:“这俩是治心阳不足的专药,桂枝温通心阳,甘草补中,再加炮附子一钱,把阳气往根上引,您这怕冷、心跳重,都是阳气温不住心了。”
大爷看着药包里的附子,脸皱成核桃:“这玩意儿有毒吧?我前儿吃了碗附子炖肉,差点没缓过来。”
“您那是没煮透,”爷爷在旁边说,“我们这炮附子得先煎半小时,煮到用筷子戳着不硬了才行,毒性早没了,就剩补阳的劲儿。您这病拖不得,心阳太亏,哪天阳脱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林薇给大爷包药时,特意用红笔写了“先煎附子”:“您回家找个砂锅,就搁这附子,加三碗水,大火烧开转小火,盯着表煎够三十分钟,再放别的药,千万别省这步。”
大姐拎着药包要走,忽然回头问:“陈大夫,我这心慌跟大爷的不一样,是不是他的更重?”
“都是虚劳,只是亏的地方不同,”陈砚之笑着说,“您是气血虚,得补脾胃;大爷是心阳亏,得温阳气。就像冬天冻着了,有人冻得手脚冰凉,得喝姜汤;有人冻得发抖,得烤炭火,法子不同,都是驱寒。”
雪粒子敲窗的声儿渐密,炭盆上的水壶“咕嘟”冒气,大爷的药先煎好,林薇滤药时特意多晾了会儿:“温乎了,慢点喝,喝完在这儿坐会儿,暖和透了再走。”大爷捧着药碗,喝得眉头舒展:“这药辣乎乎的,喝下去心里像揣了个小炭盆,舒服。”
陈砚之看着窗外的雪,对林薇说:“这虚劳病,就像久旱的地,得慢慢浇,急不得。小建中汤就像细雨,一点点渗进去,才能把根浇活。”
林薇往炭盆里添了块炭,火星溅起又落下:“我看大姐刚才摸胸口的样子,就像捧着件易碎的瓷器,真是得好好护着。”
爷爷在旁边哼了句:“人心本来就娇贵,气血足了才扛造,亏空了,风一吹都晃悠。”
葆仁堂里的药香混着炭火气,像床厚实的棉被,裹着屋里的人,也裹着窗外渐大的雪,让人觉得,再冷的天,只要气血足了,心就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