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仁堂刚开门,玻璃上的水汽还没擦净,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撞碎。陈砚之正低头整理爷爷昨晚批注的《金匮要略》,林薇拿着抹布的手顿了顿:“这才七点,谁啊?”
门一拉开,冷风裹着个穿厚外套的年轻姑娘闯进来,脸白得像宣纸,捂着肚子直皱眉:“陈大夫,我这肚子胀了三天了,吃不下饭,一吃就想吐,昨天喝了点粥,全吐了,现在浑身没劲。”
林薇赶紧扶她到诊凳上坐下,递过温水:“先喝点水缓缓,别急着说。”
姑娘抿了两口就放下杯子,手按在肚脐周围:“就这儿胀,硬邦邦的,按一下更疼,还总打饱嗝,味儿特别冲。夜里躺着更难受,得坐着才好点。”
陈砚之伸手按了按她的腹部,指尖能摸到胀硬的肠形,姑娘疼得“嘶”了一声。他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舌尖抵着牙齿问:“大便怎么样?这几天解过吗?”
“三天没解了,”姑娘声音发虚,“昨天用了开塞露,就出来一点点,像羊屎蛋,黑乎乎的。”
“伸舌头我看看。”陈砚之示意她张嘴,“苔黄厚腻,舌边红,这是湿热积在肠子里了。”他转身从书架上抽下《金匮要略》,翻到“腹满寒疝宿食病脉证治”篇,指着其中一段:“你看这儿,‘病者腹满,按之不痛为虚,痛者为实,可下之;舌黄未下者,下之黄自去’。她这按之痛,舌黄厚,就是实症,得通腑。”
林薇凑过去看:“那用大承气汤?”
“别急,”陈砚之摇摇头,“大承气汤是‘痞、满、燥、实’全占了才用,她虽然腹满、痛、燥(大便干),但‘痞’还差点——你看她打嗝有腐臭味,是食积化热,比单纯的热结要轻点儿。”
这时爷爷端着保温杯从里屋出来,听见这话接过脉枕:“我来摸摸。”他三指搭在姑娘腕上,闭目片刻,“脉滑数,是有宿食。《金匮》说‘宿食在上脘,当吐之,在下脘,当泻之’,她这胀在肚脐周围,是下脘的事儿,得泻,但不能太猛。”
姑娘急了:“那到底用啥药啊?我现在就想让肚子舒服点。”
“用小承气汤加减,”陈砚之拿起笔写方子,“大黄三钱,厚朴二钱,枳实二钱——这是小承气汤的底子,能通腑泻热。但她有食积,得加两味药:神曲三钱消米面之积,莱菔子三钱消肉食之积,这样既泻热又消食,比单纯用泻药强。”
爷爷点头:“再加炒麦芽三钱,她打嗝有酸腐味,是胃里有宿食,麦芽能健胃消食,还能回乳——不过她没怀孕吧?”
姑娘脸一红:“没有没有,我还没对象呢。”
林薇在旁边记方子,忍不住问:“为啥不用大承气汤?我记得课本里说小承气汤比大承气汤少了芒硝,泻下力弱点。”
“问得好,”爷爷放下保温杯,“大承气汤有芒硝,软坚润燥的劲儿大,适合大便像羊屎蛋、硬得厉害的;她这虽然干,但主要是食积堵着,用小承气汤的厚朴、枳实理气消胀,大黄通下,再加点消食的,刚好。要是用了芒硝,泻得太猛,怕她本来就虚,扛不住。”
陈砚之把方子递给姑娘:“这药熬的时候,先煮厚朴、枳实,煮开十分钟再放大黄,再煮五分钟就行,别煮太久,大黄煮久了泻下力就弱了。一副药分两次喝,早上喝完,下午可能会拉肚子,拉个两三次就别喝第二遍了。”
“拉完就好了?”姑娘捏着方子问。
“差不多,”陈砚之指了指她的舌苔,“等你舌苔不黄不腻了,打嗝没臭味了,肚子软了,就好了。但记住,拉完别吃油腻的,就喝小米粥,不然等于白治。”
姑娘刚走,林薇就拿起方子对比课本:“小承气汤原文是‘大黄四两,厚朴二两,枳实三枚’,咱们用的量比古方小,是因为现在人没那么壮实了吗?”
爷爷翻着《金匮》:“不光是体质,还有药材质量。以前的大黄是道地药材,劲儿足;现在的大黄有的种植时间短,得适当加量,但也不能超过古方太多。更重要的是‘辨证’,她这情况就适合小承气汤,换个人,哪怕症状差不多,脉不一样、舌苔不一样,方子也得变。”
正说着,门口又进来个老太太,拄着拐杖,捂着胸口:“小陈大夫,我这心口窝堵得慌,想吃又吃不下,一吃就吐清水,吐完能舒服点,肚子还咕咕叫。”
陈砚之赶紧扶她坐下,按了按她的上脘部,老太太没喊疼,反而说:“就是这儿堵,像有块石头压着。”他看了看老太太的舌苔,白腻,摸了摸脉:“脉缓弱,是寒湿阻滞,和刚才那姑娘正好相反。”
林薇恍然大悟:“那这个就不能用小承气汤了吧?”
“对,”陈砚之提笔写方,“她这是‘宿食在上脘’,《金匮》说‘当吐之’,但老人体虚,不能用瓜蒂散那么猛的。用藿香三钱,紫苏三钱,这俩能化湿解表,还能止呕;半夏三钱,生姜三钱,这是小半夏汤,《金匮》里说‘诸呕吐,谷不得下者,小半夏汤主之’,能止呕。再加茯苓三钱健脾利湿,陈皮二钱理气,这样既能化湿,又能止呕,还不伤正气。”
爷爷在旁边补充:“让她少喝凉水,炒菜别放太多油,最好用生姜煮点水喝,喝完盖上被子微微出点汗,寒湿散了就好了。”
老太太拿着方子走后,林薇看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病例,感慨道:“都是肚子不舒服、吃不下饭,一个用泻,一个用化湿,差别真大。”
“这就是《金匮》的‘同病异治’,”爷爷翻到书的扉页,“你看这书名,‘要略’,就是抓要害、抓纲领,但不是死规矩。就像这腹满,有热结的,有寒湿的,有食积的,得看舌苔、摸脉、问症状,一点都不能马虎。”
陈砚之收拾着药秤:“就像刚才那姑娘,要是光看腹满、不大便就用大承气汤,可能当时拉得痛快,但过后会更虚;老太太要是用了泻药,那更是雪上加霜。”
林薇把两个方子贴在笔记本上,左边写“小承气汤加神曲、莱菔子——食积化热”,右边写“藿香紫苏半夏汤——寒湿阻滞”,还画了两个对比的舌苔图案。
爷爷看着她的笔记笑了:“学《金匮》就得多动手,把每个病例和条文对照着看,时间长了就明白,为啥有的病看着像,用药却差十万八千里——差就差在‘辨证’这两个字上。”
窗外的阳光渐渐暖起来,照在摊开的《金匮要略》上,那些泛黄的字仿佛活了过来。陈砚之看着爷爷批注的“治贵权变”四个字,忽然觉得,所谓“要略”,或许就是让人在千变万化的病症里,找到最妥当的那一步棋——不冒进,不迟疑,刚好能解开病人的症结。
林薇忽然指着门口:“哎,刚才那姑娘又回来了!”
只见姑娘手里举着个塑料袋:“陈大夫,我忘问了,这药苦不苦?我怕苦……”
陈砚之笑着挥手:“有点苦,但拉完肚子就不苦了!实在怕,喝完含块糖,别多吃啊!”
姑娘跑远了,风送来她的笑声:“知道啦!”林薇低头看着笔记,忽然觉得,这看病的学问,就像这药的味道,有点苦,有点涩,但解开症结的那一刻,比糖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