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方振国回到了这个让他耗尽心血,也让他陷入绝境的地方。
满墙的白板,密密麻麻写满了推演公式。
每一个,都被用红色的记号笔,划上了一个巨大而狰狞的叉。
失败。
失败。
还是失败。
他像一尊雕塑,站在白板前,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反射着绝望的银色。
这些公式,曾是他引以为傲的智慧结晶,是他构想中那件足以改变国家未来国防格局的利器的心脏。
现在,这颗心脏停止了跳动。
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从脚底瞬间淹没头顶,让他几乎窒息。
压力,如山。
这座山,不仅来自于项目本身的难度,更来自于背后那无数双充满期盼的眼睛。
“嘀铃铃铃——”
刺耳的电话铃声猛地划破了办公室的死寂。
红色的专线电话。
方振国身体一僵,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转向那部电话,像是看着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他知道这个电话意味着什么。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声又一声,敲击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他最终还是走过去,拿起了听筒。
“方老。”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却毫无温度的男声。没有寒暄,直入主题。
“项目进度,我们需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方振国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干裂。“还在……攻关。”
“攻关?”电话那头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方老,我们收到的报告是,项目已经停滞了九天。模拟数据,连续九次崩溃。我说的对吗?”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方振国的心上。
“理论模型需要完善……”
“我们没有时间完善了。”
对方冷硬地打断了他,“
b方案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启动。虽然保守,但能保证百分之八十的成功率,至少能按时交付。”
“不行!”
方振国几乎是吼出来的,
“b方案就是垃圾!是重复我们走了几十年的老路!射程和精度根本达不到战略要求!”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那沉默,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具压迫感。
“方老,这不是意气之争。这是国家战略。我们尊重您的学术权威,也相信您的理论高度。但是,现实是,我们等不起了。”
“再给我一点时间!”
“多久?”
“我……”方振国语塞了。
“一周。”
电话那头的声音,变成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如果一周内,你的新算法再无突破性进展,项目组将立刻转入b方案。这是最后的通牒。”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方振国握着冰冷的听筒,手臂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
“砰!”
他猛地将听筒砸回电话机上,巨大的声响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滚烫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嘴里不断地念叨着。
“不对……绝对不对……”
“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更优的解!”
“我的理论没有错!绝对没有错!”
他的双眼赤红,整个人都处在一种癫狂的边缘。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他的几个得意门生,以大弟子为首,抱着一叠厚厚的计算稿,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老师……”
大弟子看着老师傅的样子,心疼不已。
“我们……我们从矩阵奇异值分解的角度,重新进行了推演……”
另一个学生颤颤巍巍地递上稿纸。
方振国猛地夺过那叠稿纸,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扫视着。
一秒。
两秒。
十秒。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啪!”
他将那叠凝聚了学生们数个通宵心血的计算稿,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纸张散落一地,如同宣告死刑的判决书。
“死胡同!这还是死胡同!”
他咆哮着,
“发散!结果依然是发散!你们拿这种东西来给我看什么!”
学生们噤若寒蝉,一个个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师生间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看着老师傅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眼睛,看着他那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岁的面容,大弟子终于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
“老师,您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您出去走走吧。求您了。”
“出去?”
方振国冷笑,
“我走到哪里去?走到火葬场去吗?”
“老师!”
大弟子上前一步,拦在了暴怒的老师面前,
“您这样下去,不等项目被叫停,您的身体就先垮了!我们不能没有您!”
“是啊老师,您就当是换换脑子,也许……也许就有灵感了呢?”
几个学生七嘴八舌地劝着,几乎是用一种半推半就的方式,将方振国“赶”出了那栋压抑的办公楼。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院子里的空气,混杂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可这一切,都无法让方振国烦躁的心绪平复分毫。
他心烦意乱地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全是奔腾咆哮的数据流和纠缠不清的数学模型。
他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孩童的吵闹声,树上的蝉鸣声,都让他觉得无比聒噪。
他只想找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一个能让他把脑子里那些该死的红色曲线全部抹掉的地方。
他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片家属区的空地。
他走过沙坑。
目光只是无意识地,烦躁地一扫。
然后,他的脚步,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他又看到了那个小女孩。
秦战的那个女儿,淼淼。
她正一个人,蹲在墙角下,手里拿着一块从墙皮上抠下来的白色石灰块,非常专注地在水泥地上画着什么。
她画得很慢,很认真。
那是一条线。
一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线条。
那条线非常古怪。
它不是圆形,不是椭圆,更不是任何一种他所熟知的标准二次曲线。
它蜿蜒,扭曲,却又带着一种奇特无比的韵律感。
每一个转折,每一个弧度,都透着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和谐。
就好像,这条线天生就该是这个样子。
作为一个浸淫数学领域一生的泰斗,方振国在那一瞬间,竟从这孩童随意的涂鸦中,捕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数学之美”。
一种浑然天成的,未经雕琢的美。
荒谬!
这个念头只持续了零点一秒,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他现在心乱如麻,脑子都快要炸开了,竟然还有闲心在这里看一个傻孩子画画?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转身,迈开沉重的步伐,头也不回地向着那栋让他爱恨交织的办公楼走去。
灵感?
狗屁的灵感!
他没有注意到,那条被他抛在身后的,由白色石灰画出的奇异曲线,已经如同最高明的篆刻师落下的第一刀,悄无声息地,烙印在了他潜意识的最深处。
夜。
深了。
方振国最终还是被疲惫彻底击垮,趴在办公桌上沉沉睡去。
这是几天来,他第一个觉。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无尽的黑暗。
无数失败的弹道轨迹,拖着红色的尾焰,如同末日降临的流星雨,从天而降,带着尖啸,不断地坠落,爆炸。
每一声爆炸,都让他的心脏抽搐一下。
绝望,冰冷,无力。
他被困在这片失败的坟场里,无处可逃。
就在这无尽的黑暗和毁灭之中。
白天看到的那条白色曲线,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了。
它像一道划破永夜的金色闪电,瞬间照亮了整个梦境!
那条曲线不再是地上那副不起眼的涂鸦,它变得立体,璀璨,散发着神圣而威严的金色光芒,静静地悬浮在黑暗的宇宙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