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信封的封口处压着一道红线,纸张手感厚重,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公文味儿。
林夏用拆信刀挑开封口,抽出里面的红头文件。
落款是教育部下属课程研究所,内容只有两页纸:邀请“反击者联盟”作为“新时代女性创业典型”,提供约三千字的案例素材,用于编写高中思想政治选修模块的辅助读本。
办公室里没人说话,只能听见纸张翻动的脆响。
视网膜前的金色光标闪烁了一下,系统给出的判断比这空调风还要冷:
【意图识别:叙事收编。
核心策略:去害化处理。
风险预警:对方试图将结构性困境转化为个人奋斗的励志样本。
一旦接受,批判性将被剥离,你将成为橱窗里的塑料模特。】
“要把我们写进课本。”林夏把文件扔在会议桌中央,手指在那个鲜红的印章上点了点,“让我们讲讲怎么从被裁员变成女老板,怎么‘自强不息’。”
“这是要把刺儿拔了,熬成汤给大家喝。”阿哲拿起文件扫了一眼,嗤笑一声,把脚架在椅子横杠上晃荡,“只要我们按他们的调子写,以前那些骂大厂、揭黑幕的内容,就成了‘创业路上的小插曲’。”
林夏靠向椅背,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写字楼群上。
拒绝是最容易的,但这扇门一旦关上,话语权就真的丢了。
“接。”林夏转过椅子,面向众人,“但我们不写命题作文。”
当天下午,“反击者联盟”的内部论坛置顶了一条新公告——《我们需要十二个瞬间》。
没有煽情的导语,只有硬邦邦的要求:不要成功经验,不要鸡汤,只要你觉得最过不去、最想放弃、或者最尴尬的那个时刻。
后台数据疯涨。两千多份邮件像雪片一样飞进来。
林夏熬了一整夜。
她没选那些逆袭打脸的爽文段落,而是挑出了十二段最粗糙的文字。
一段写的是:“被裁那天没敢告诉家里,每天早上依然拎着包出门,在星巴克坐到晚上。第三天,我因为舍不得买那杯35块钱的拿铁,被店员多看了两眼,那一刻我躲进厕所哭了半小时。”
另一段写的是:“为了凑创业启动金,我卖掉了结婚时的金镯子。老公问起来,我说丢了。那天晚上他抱着我安慰,我心里想的却是,这谎言还能撑几天。”
没有修饰,没有升华。
林夏只让人标注了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打包,回传。
“这么发过去,大概率会被退稿。”阿哲看着那个发送成功的图标,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那些媒体已经把通稿都写好了,标题我都猜得到——《从被裁员到进教材,她们做对了什么》。这帮人,正等着给我们立牌坊呢。”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U盘,那是他准备的“后手”。
三天后,新一期《互助日报》印发。
这期报纸的右下角,多了一排不起眼的二维码,旁边印着一行小字:“有些声音,文字记不下。”
阿哲这一手玩得阴。
扫码进去,不是激昂的朗诵,而是那十二段故事当事人的原始录音。
没有背景音乐,全是杂音。
有的背景里是地铁报站声,说话的人声音发颤,语序混乱;有的中间夹杂着孩子尖锐的哭闹,那女人不得不停下来哄孩子,录音里全是疲惫的喘息。
这份报纸并没有在大街上大规模散发,而是通过几个特定的渠道,流进了一些特定的公文包里。
一位关注教育公平的政协委员,在两会驻地的房间里听完了这十二段录音,沉默了很久,最后把那张报纸折好,夹进了自己的提案本。
北京西边的一间会议室里,顾沉舟正把一份各种颜色的数据图表投射在大屏幕上。
这里是教材审定的外围研讨会。
几个头发花白的专家皱着眉,手里拿着那十二段“原始叙述”的打印稿。
“顾律师,这些材料……太负面了。”一位专家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教材是要引导价值观的。这种‘买不起咖啡’‘卖首饰撒谎’的细节,缺乏典型性,也不利于学生建立职业信心。”
顾沉舟没接话,按了一下翻页笔。
屏幕上跳出一组柱状图。
“这是‘讲道理事务所’过去三年对两万名职场人的跟踪数据。”顾沉舟的声音冷得像在读判决书,“当前青少年职业认知调研显示,68%的中学生认为,35岁以后如果没有升到管理层,职业生涯就等于失败。如果不展示真实的困境,这种认知偏差谁来纠正?”
他双手撑在桌沿,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各位老师,我们不是在编写童话。如果教材里只有鲜花和掌声,那等这群孩子十年后走进职场,面对第一张裁员通知单时,他们会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会议室里出现了长久的尴尬沉默。
最终,编写组组长在笔记本上重重划了一笔:“增设一个‘多元发展路径与职业韧性’专栏。不直接用原文,但保留案例的核心冲突。我们要让孩子们知道,路不止一条,也不全是坦途。”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教育的边界正在被更野蛮的力量拓宽。
李曼站在一家社区托管中心的门口,看着几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正拿着本子记录。
学校跟风很快,看到“互助会”火了,纷纷搞起了“社区服务实践课”。
但大部分学校把这当成了做义工,扫扫地、擦擦窗户就算完事。
李曼没去纠正学校,她在家长群里发了一条攻略:“别让孩子光干活。让他们去问负责人三个问题:房租谁付的?营业执照怎么办的?如果孩子在托管班摔了,谁赔钱?”
这招如同一把手术刀。
那个正在记录的初中女生,咬着笔杆,抬头问面前一脸愁容的机构负责人:“阿姨,我看您这儿没有消防许可证,那万一查下来,这些孩子去哪儿?”
负责人的脸色变了变,最后叹了口气,开始跟孩子倒苦水。
这一周,这所中学的社会实践报告变了味。
原本应该歌颂“奉献精神”的作业,变成了《关于社区托管机构法律风险的调查》、《资金链断裂后的互助困局》。
一位年轻的政治老师看到这些报告,眼睛亮了。
他直接把课本扔到一边,开设了一门名为“社会规则漏洞观察”的拓展课。
陈导收到那个包裹时,正在剪辑室里吃泡面。
包裹来自南方某中学,寄件人是一群学生。
里面有一部自制的微纪录片,标题叫《我妈妈的小报》。
镜头抖动得很厉害,拍的是一个母亲每晚在台灯下,用手抄报的方式整理小区的互助信息。
邮件里写道:“陈导,我们想采访您,您是怎么想到要把镜头对准普通人的?”
陈导吸了一口气,把那个微纪录片看了三遍。
然后她起身,从器材柜最深处翻出一台磨掉了漆的老式索尼pd190摄像机,塞进快递箱,那是她入行时吃饭的家伙。
她在回信里只写了一句话:“你们要的不是我的故事,是你们自己的眼睛。去拍那些没人看的地方。”
一个月后,这群学生成立了“青年在场者社团”。
他们的第一个作品不是校园风景,而是记录了学校食堂阿姨的手。
林夏在手机上看到了那个片段。
镜头特写粗糙得充满了颗粒感。
一双布满裂口、关节粗大的手,正拿着一张打卡磁条,在一台老旧的考勤机上反复刷着。
那机器反应迟钝,每刷一次,那双手就颤一下。
旁白是学生稚嫩却严肃的声音:“这双手每天挥动汤勺四千次,但系统经常漏记她的工时。”
视网膜前,那个陪伴林夏许久的提示框再次浮现,只是这一次,光芒柔和了许多,像是一场漫长战役结束后的夕阳:
【系统提示:定义权争夺战结束。
观测结果:下一代已经开始书写。
从现在起,历史不再由单一的笔触构成。】
林夏关掉手机屏幕,那上面倒映着她略显疲惫却极其平静的脸。
她走到落地窗前,楼下新开张的社区托育点招牌在晨光里反着光,几个背书包的孩子正停下来好奇地打量。
“结束了?”林夏自言自语。
不,或许正如系统所说,笔已经递出去了。
前台小妹拿着一个拆封的信封快步走进来,那是教育部课程研究所的回函。
“林总,那边的回复到了。”
林夏转过身,并没有急着去接。
她看着那个信封,仿佛已经预见到了里面那些关于“因篇幅有限”、“考虑到受众接受度”的委婉措辞。
她轻轻笑了一下,那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像一个真正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