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页印着红头的回复函摊在桌面上,措辞考究得像是在处理一件易碎的瓷器。
林夏指尖划过“经研究决定”那几个字,视线停在第二段的核心意见上:“贵方提供的十二个案例情感色彩过于强烈,部分细节缺乏正向引导价值。建议对原始素材进行适度艺术加工,侧重展现新时代女性在困境中的奋斗姿态,淡化矛盾冲突,以符合教材编写的正面导向要求。”
把“被裁员”改成“重新出发”,把“没钱买药”改成“磨砺意志”。
他们不是要拒绝这些故事,而是要把血淋淋的伤口修图成一朵娇艳的小红花。
视网膜前的光标疯狂跳动,系统正在实时抓取后台数据,一张红绿交错的折线图在她眼前铺开。
【警告:叙事软化正在生效。】
【数据关联分析:过去三个月,凡是被地方媒体报道为“温情社区故事”的互助站点,成员活跃度平均下降37%。
当“生存抗争”被降维成“邻里互助”,用户的危机感解除,行动力随即瓦解。】
【结论:被允许讲述的苦难,不是苦难,是装饰品。】
“他们想把刺拔了,做成标本。”林夏合上文件,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寒气。
她没有给教育部回信,也没有撤回那些材料,只是在群里敲了两个字:“行动。”
既然你们想看“正能量”,那就给你们看点没法被修图的。
屏幕画面切换,切入了一个抖动的竖屏直播视角。
这是阿哲策划的“真相嵌套”。
镜头里是一所市重点中学的阶梯教室,讲台上坐着五位穿着得体、妆容精致的女性,她们是今天的“职业分享嘉宾”。
按照学校发下来的教案,她们应该讲述“如何从互联网高管转型为创业明星”。
但第一位开口的妈妈,手里拿的不是ppt翻页笔,而是一张折痕明显的法院传票。
“同学们好,阿姨以前也是大厂总监。但我今天不想讲我怎么成功,我想讲讲这张纸。”那位妈妈笑着,语气温柔得像是在讲睡前故事,“这是因为阿姨在哺乳期被公司违法辞退,为了拿回属于宝宝的奶粉钱,阿姨起诉了公司三次,被反诉了两次,在仲裁庭外坐了四十个小时的冷板凳。”
直播画面里,前排那个负责记录的教导主任脸色瞬间白了,手忙脚乱地想起身去捂麦克风,却被旁边听得入神的学生不小心“挡”住了去路。
另一位妈妈接过话筒,展示了一张歪歪扭扭的手绘卡片:“这是我儿子画的。上面写着‘妈妈不是懒,是别人不让她上班’。阿姨想告诉大家,如果你以后遇到了不公,不要觉得是自己不够努力,有时候,仅仅是因为规则坏了。”
直播间的弹幕疯了一样地刷屏,那个被学生偷偷上传的切片视频,在一小时内冲上了热搜榜尾,词条叫#课本里少了一半的故事#。
林夏看着系统里飙升的关注度,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这才是真正的“正向引导”——教孩子们认清现实,比喂他们喝鸡汤管用得多。
还没等她这口热茶喝完,顾沉舟就把一本厚厚的样书扔在了她面前。
那是出版社拟推出的《新时代社会治理创新读本》,其中有一章专门夸赞“讲道理事务所”是“情绪疏导的典范”,全文都在强调他们如何“理性克制”。
“改了?”林夏挑眉。
“一个字没改,我还要谢谢他们的夸奖。”顾沉舟慢条斯理地解开西装扣子,坐下,“我只是给他们提了一条‘学术建议’:为了保证读本的严谨性,所有结论性描述必须要有数据来源支撑,并列入附录。”
林夏翻到书后的附录页。
密密麻麻的小字里,藏着顾沉舟埋下的雷。
【注34:引自2024年9月xx区劳动仲裁庭旁听笔记编号09-21,关于‘竞业协议滥用’的庭审记录。】
【注35:数据源自‘35岁+被裁员工互助’微信群4群至12群的接龙统计,样本量4200人。】
这些原本上不了台面的“野史”,借着“学术引用”的外壳,堂而皇之地印在了正规出版物的书页上。
这哪是附录,这分明是一份体制外信息网络的生存证明。
“出版社为了显示专业,全采纳了。”顾沉舟敲了敲桌子,“现在,学术界哪怕是为了查证这些注脚,也得被迫承认那个‘隐形世界’的存在。”
与此同时,李曼那边的动静更像是某种黑客攻击,虽然她们用的只是最原始的手段。
办公桌另一端的监控大屏上,显示着某城市官方推广的“仿互助会”服务评价后台。
界面一片红红火火,所有的服务评分都是满分五星。
但在“意见与建议”这一栏,却诡异地刷屏了同一句话。
那是李曼组织的一千多名“普通用户”,她们像幽灵一样潜入这个只谈服务、禁谈维权的官方平台,在每一次体验结束后,手写下同一个问题:
“服务很好。但请问,如果下个月合同到期不续签,这里能聊吗?”
没有谩骂,没有攻击,只有这句礼貌而致命的提问。
两周内,上千条一模一样的留言涌入,直接冲垮了运营方预设的“和谐”算法。
系统误判这是恶意攻击,技术团队排查了三天,最后不得不向上面打报告:这不是系统故障,这是群众的“共性需求盲区”。
他们试图用行政手段屏蔽的焦虑,通过一个不起眼的输入框,漫了出来。
而最让林夏感到意外的,是陈导发来的一张截图。
那是南方某中学的学生论坛。
原本获得校际评比大奖的微纪录片《我妈妈的小报》是剪辑版,画面温馨美好。
但就在今天上午,两所学校的团委办公室收到了匿名的快递——二十张刻录好的dVd,里面是原始未删减版。
没有了温馨的滤镜,学生们看到的是母亲在台灯下焦虑地计算社保断缴的月份,是邻居阿姨因为找不到工作在楼道里无声的哭泣。
论坛里的一条帖子被顶到了最高:“为什么我们要看到两个不一样的世界?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林夏盯着那个帖子,视网膜前的系统提示框缓缓浮现,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冷静:
【认知裂缝已形成。】
【监测结果:真实开始自我繁殖。】
【提示:当真相无法被单一渠道垄断时,每一个接收者都将成为潜在的传播节点。】
这一局,不是为了赢下某个名头,而是为了争夺“解释权”。
林夏靠在椅背上,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
办公室外的天色渐暗,城市亮起了霓虹,那些光怪陆离的灯火下,不知又藏着多少还没被看见的故事。
她习惯性地打开短视频软件,想换换脑子。
手指无意识地滑动屏幕,一条爆款视频突然跳了出来。
画面背景是富丽堂皇的演播厅,一位家喻户晓的国民主持人正对着镜头,手里捧着一本装帧精美的书,眼含热泪,声情并茂地开始朗诵。
林夏滑动的拇指猛地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