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家庄园归来数日后,萧靖初将一份条陈郑重地呈给了萧景珩。
“父皇,儿臣此行观稼,感触颇深。不仅知农事之艰,更觉乡野教化之重。”他展开条陈,上面字迹工整,显然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儿臣留意到,庄园内数十户人家,能粗通文墨者不过寥寥。几位老农言谈间,皆以子弟能识得几个字、看得懂田契借约为盼。然乡村僻远,延师不易,束修更非寻常农户所能承担。”
萧景珩接过条陈细看。太子在其中详细分析了乡间缺乏基础教育的现状,并提出了初步设想:在较大的村落或乡镇,由官府出面,利用闲置的祠堂和庙宇部分厢房设立“社学”,选拔本地或邻近州县品行端正、通晓文理的生员担任教师。朝廷给予教师一定的钱粮补贴,而入学孩童的束修则象征性收取,或可折算为少量米粮、柴薪,确保贫寒子弟亦有机会入学。
“社学以教授蒙童识字、算术、粗晓礼仪、知晓律法常识为主,不求科举进学,但求能写会算,明理守约。”萧靖初在一旁补充道,“如此,一则开启民智,利于朝廷政令通达;二则可使农家子弟多一条出路,或为账房、或为书吏、或从商贾,亦可反哺乡里;三则教化乡风,减少奸猾诉讼。”
萧景珩看罢,沉吟良久。他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听闻先帝有“教化万民”之志,然碍于国力、吏治,终未能广布学堂于乡野。如今国库渐丰,吏治经过多年整顿亦算清明,太子此议,恰逢其时。
“想法甚好。”萧景珩放下条陈,目光锐利地看着儿子,“然兹事体大,非一蹴而就。首先,这钱粮补贴从何而出?是加征专项税赋,还是从各省学政经费中划拨?其次,师资如何保证?品行学问俱佳者,多向往科举功名,如何使其安心于乡野蒙学?再次,如何监管,防止地方胥吏借此摊派勒索、中饱私囊?”
这一连串的问题,直指要害。萧靖初显然也已反复思量过,他从容答道:“回父皇,儿臣与东宫几位师傅商议过,以为钱粮可先从各地税收盈余或官田租金中支取部分,作为启动之资。待推行开来,或可借鉴母后‘以塾养塾’之思,鼓励社学附设些便民之所,如代写书信、印制农时节气单、甚至经营些小本生意,以其盈余补贴学用。”
“至于师资,”他继续道,“儿臣以为,可仿照前朝‘三舍法’遗意,将社学教师之职,作为国子监或地方官学中部分德行优良、但家境贫寒或屡试不第的监生、生员的一条出路,给予其一定年限的任教资历,期满后经考核优异者,可在吏部铨选时予以优待,或直接授予低阶学官、吏员之职。如此,既解决了其生计,又给了他们另一条为国效力的途径,或许能吸引部分有志于教化之人。”
“监管之法,则需明确章程,公开账目。社学教师之选聘、补贴之发放,应由州县主官与学政共同负责,并定期派员巡查。同时,鼓励乡老、里正监督,若有勒索摊派,许民上告,严惩不贷。”
萧景珩听着儿子条理清晰的回答,眼中赞赏之色愈浓。太子不仅看到了问题,提出了构想,更深入思考了实施的难点与对策,这份周全,已然超越了许多朝堂老臣。
“看来,你这次下田,收获的不仅是几滴汗水。”萧景珩难得地开了个玩笑,随即正色道,“此议颇具见地,但牵涉甚广,不可贸然推行。你可将这份条陈再行细化,特别是钱粮筹措与师资选任的具体章程,三日后大朝会,朕会将其提出,交由户部、礼部、吏部及各省督抚详议。先在几处丰饶、民风淳朴之地择选试点,以观成效。”
“儿臣遵旨!”萧靖初精神一振。
当日晚间,萧景珩在坤宁宫与沈静姝说起此事。沈静姝听完太子的构想和皇帝的安排,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靖初能虑及此,确是大有进益。教化之功,润物无声,却影响深远。若能广设社学,使乡野孩童亦有书声,数十年后,民智民风必为之一新。”
她顿了顿,又道:“臣妾倒有一个补充想法,或许不成熟。”
“梓童但说无妨。”
“社学既为开启民智,所教内容或可更贴近民生些。”沈静姝斟酌道,“除了识字、算术、礼仪律法,可否加入一些极简易的农时常识、卫生防病知识?教材不必深奥,可编些朗朗上口的歌谣、图画,使孩童易于记诵,归家后或能影响父母。譬如,将何时播种、何时除虫编成节气歌;将饭前洗手、不喝生水、辨识几种常见毒草画成图册。这些知识,或许比单纯背诵几句经文,对农家更为实用。”
萧景珩闻言,眸光一亮:“此法甚妙!寓教化于实用之中,潜移默化,惠而不费。正好与惠民医塾、格物院有所联动。可令医塾编纂简易卫生图说,格物院或可绘制些新式农具图解、良种辨识图。”
“陛下圣明。”沈静姝微笑,“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正需稳扎稳打。靖初能想到此节,并已有周全思虑,实是社稷之福。”
三日后的大朝会上,“广设社学”之议一经提出,果然引起热烈讨论。赞同者盛赞太子仁心远见,乃长治久安之策;质疑者则担忧经费无着、滋生流弊、冲击科举正途。
萧景珩端坐龙椅,静听各方争论,待声音稍歇,方才缓缓开口:“太子此议,朕觉可行。然诸卿所虑,亦在情理。治国如烹鲜,不可不慎。朕意已决,着户部、礼部、吏部会同详议具体章程,限一月内呈报。今秋先在直隶、江南、湖广择三五丰饶州县试点,以三年为期,观其成效,再议推广。所需初始钱粮,由内帑拨付一部分,其余由试点州县自筹,务必账目清晰,严禁摊派扰民。”
皇帝一锤定音,且考虑了试点和监管,反对的声音便小了下去。退朝后,萧靖初被几位赞同此议的翰林学士围住,详细请教其中构想,太子一一谦和应答,气度沉稳,令众臣心折。
消息传到后宫,萧令仪也颇为振奋。她对沈静姝道:“母后,皇兄此举大善!若社学能成,那些乡间的女孩子,是否也有机会识几个字?”
沈静姝抚着女儿的手,柔声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社学初设,恐难顾及女子。但既开教化之风,便是打开了第一道门缝。待风气渐开,人心渐化,或许将来,社学之中,也能有女童的一席之地。你的女子学堂,便是最好的例证和先锋。”
萧令仪若有所思,缓缓点头,眼中燃起更坚定的光芒。
而萧怀瑾从父皇那里听说了社学要教农事常识后,立刻跑去找韩弘毅,两个小家伙嘀咕了半天,然后郑重地向韩振提出请求,希望格物院能帮忙画一些“特别清楚”的农具和稻麦图谱,好让“乡下的小朋友也能看懂”。
韩振看着儿子和皇子殿下那两双清澈而认真的眼睛,心中感慨万千,欣然应允。
一场由太子亲身体验而引发的、关于文教深耕的变革,就这样在朝堂的议政声中、在后宫的期许里、在格物院孩童的涂鸦间,悄然拉开了序幕。它或许微小,却如春风化雨,旨在滋养这片土地最根本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