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的京城,春意已深。
御花园赏花宴后,太子萧靖初对忠勇侯府千金云舒窈的印象颇佳,但婚事终究不是儿戏,需从长计议。沈静姝深谙此理,并不催促,只让儿子慢慢观察。
这日午后,萧靖初正在东宫书房整理南巡奏章,萧景珩却传他至乾清宫议事。
乾清宫西暖阁内,除皇帝外,还有几位阁臣及工部尚书韩振在座。见太子到来,众人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萧景珩示意儿子坐下,“今日召诸位来,是为议定社学推广之国策。太子南巡归来,见闻颇丰,正好听听你的见解。”
萧靖初心中一凛,知这是父皇给他的考验。他定了定神,将早已梳理好的思路娓娓道来。
“儿臣以为,社学推广当循‘一国多策,因地制宜’八字。”他声音清朗,条理分明,“江南、湖广、北方、边陲,民情不同,需求各异,不可一概而论。”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图册展开,正是南巡期间绘制的《各地社学适宜模式图》。
“江南文风盛而务实弱,宜‘速成实用’之法,重识字算账、契据辨识,缩短学程至半年,让百姓速见其利。”
“湖广重农,宜‘农闲结合’,教学内容融入农时农事,夫子须懂农桑,学时随农忙农闲调整。”
“北方或有不同,儿臣未亲往,但据户部数据推测,或可尝试‘工坊联办’——与当地匠作工坊合作,授以基础技艺。”
他顿了顿,继续道:“最关键者,是让社学与民生切实相关。百姓送子入学,求的是实利,朝廷办社学,为的是启民智。二者若能契合,则事可成。”
阁臣们听得频频点头。一位年长的阁臣捻须道:“殿下所见甚是。老臣早年任地方官时,也曾办过社学,然往往虎头蛇尾,缺的正是这‘实利’二字。”
韩振接口:“工部可配合编印实用教材。格物院最近正与医塾合作,编绘《常见农具图解》《家庭医药常识》等册,通俗易懂,或可用于社学。”
萧景珩沉吟片刻:“既如此,内阁与礼部、工部、户部协同,参照太子所拟,制定《社学推广细则》。各州县可在此框架下酌情调整,年终考核以实效为准,不以数量论。”
他看向儿子:“靖初,此事由你督总,可能胜任?”
萧靖初起身肃容:“儿臣定当竭尽全力。”
“好。”萧景珩眼中闪过满意之色,“你且先拟个章程上来。”
议罢社学,众臣告退。萧景珩独留儿子,话题却转到另一事上。
“你母后说,你对云家女印象尚可?”
萧靖初略一迟疑,坦诚道:“云小姐确与其他闺秀不同,关心民生,有实干之心。但儿臣与她仅一面之缘,尚需多了解。”
“谨慎些好。”萧景珩难得露出温和神色,“太子妃非同寻常,不仅是你妻室,更是未来国母。人品、心性、见识,缺一不可。”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的天空:“当年朕选你母后,朝中也有异议。但她有见识、有胸襟,能与朕并肩看这天下。这些年若非她,许多新政推不动。”
萧靖初静静听着。他知父皇母后感情深厚,更知母后对新朝建设的贡献。
“择妻如择友,贵在知心。”萧景珩转身看他,“你若觉得云家女可堪造就,可多创造些机会相知。不必拘泥俗礼。”
“儿臣明白。”
离开乾清宫,萧靖初心中思绪万千。社学推广的重任在肩,婚事也需用心。他忽然想起母后常说的一句话:“治国齐家,本是一理。”
刚回东宫,便见妹妹萧令仪在院中等候。
“皇兄可算回来了。”萧令仪笑着迎上,“有件事想请皇兄帮忙。”
“何事?”
“下月我办第三次雅集,想请皇兄来坐坐。”萧令仪眼睛发亮,“这次讲花卉培育,除了官家小姐,我还想请几位擅长养花的民间女子来分享经验。怕有人议论,想请大哥镇场。”
萧靖初失笑:“你如今胆子越发大了。”
“母后说,只要行事端正,便不怕议论。”萧令仪认真道,“那些民间女子真有本事,她们养的牡丹、兰花,比许多大户人家还好。若能请来,姐妹们定能学到真东西。”
萧靖初想了想:“也好。何时?”
“五月初八。”萧令仪笑道,“对了,云家小姐我也请了。她家庄子上有位花匠嬷嬷很厉害,我已说动她带嬷嬷同来。”
萧靖初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你倒想得周全。”
“那是自然。”萧令仪狡黠一笑,“皇兄的婚事,我做妹妹的也该帮着掌掌眼。”
兄妹说笑一阵,萧令仪告辞离去。萧靖初回到书房,继续撰写社学章程,却不时走神想到五月初八的雅集。
两日后,萧靖初将拟好的《社学推广章程初稿》呈给父皇。萧景珩仔细阅后,批了数处意见,总体上颇为认可。
“可先在直隶、江南、湖广选十县试行。”萧景珩道,“以一年为期,观其成效再全面推广。”
“儿臣遵旨。”
从乾清宫出来,萧靖初顺路去坤宁宫给母后请安。沈静姝正在看内务府呈上的料子,见他来了,笑道:“来得正好,帮我瞧瞧这几种料子,哪个适合做夏衣?”
萧靖初对衣料不甚了解,只道:“母后眼光向来好。”
沈静姝笑笑,让宫人收起料子,与儿子坐下说话。她问了社学章程的事,又看似不经意地说:“昨日忠勇侯府的老夫人递牌子请安,说起她家孙女最近在读《齐民要术》。”
“哦?”萧靖初抬眼。
“说是舒窈那孩子想了解农事,更好地管理庄子。”沈静姝慢条斯理地斟茶,“这倒难得。许多闺秀读的是《女诫》《列女传》,她倒读起农书来了。”
萧靖初沉默片刻:“儿臣听说,云小姐庄子上推广了新式纺车。”
“确有此事。”沈静姝点头,“老夫人说,那纺车图纸还是舒窈从工部旧档里找出来的,请匠人改良后,效率提了三成。如今她家庄户织的布,在京郊颇有名气。”
她看着儿子,温声道:“你若有兴趣,可寻个机会与她探讨农桑之事。志趣相投,方是长久之道。”
萧靖初心中明白,母后这是在为他创造机会。
五月初八,景姝女子学堂内第三次“蕙兰雅集”如期举行。
萧靖初如约而至,但他未进正厅,只在隔壁厢房隔帘旁听。这是萧令仪的主意——既让大哥镇场,又不至让闺秀们拘束。
雅集果然热闹。除了十余位官家小姐,还请来了三位民间养花高手。一位是城西花农之女,擅育牡丹;一位是退役宫女,在宫中学得兰花栽培之术;还有一位正是忠勇侯府的花匠嬷嬷。
云舒窈果然带着嬷嬷前来。她今日穿一身淡青色衣裙,简洁大方,发间只簪一支玉簪。当花匠嬷嬷讲解牡丹分株时,她不时补充些土壤配比、施肥要领,显然自己也懂行。
一位小姐好奇问:“云姐姐怎么懂这些?”
云舒窈含笑答:“我家庄子有片花田,常去看嬷嬷伺弄,看得多了,便学了些皮毛。农桑花木,皆是学问。”
萧令仪适时道:“正是。我母后常说,女子读书,不该只读诗书,也该读些实用之学。管家理事,持家兴业,哪样不需要真才实学?”
众女纷纷点头。这次雅集带来的冲击,远比前两次更大——原来养花有这么多门道,原来民间女子有这般技艺。
萧靖初在厢房听着,对云舒窈的印象又深一层。这女子不仅有心,还有行动力;不仅关心民生,还愿意俯身学习。
雅集结束,萧令仪送走众人,来到厢房:“皇兄觉得如何?”
“甚好。”萧靖初真心道,“你这雅集,真办出了些名堂。”
“那云家姐姐呢?”萧令仪眨眨眼。
萧靖初轻咳一声:“云小姐……确有见识。”
“只是有见识?”萧令仪撇嘴,“皇兄也太含蓄了。要我说,云姐姐比那些只会吟诗作画的强多了。将来若真成了我嫂嫂,定能帮皇兄做实事。”
“慎言。”萧靖初正色,耳根却微红,“婚事未定,不可妄言。”
萧令仪吐吐舌头,不再多说,心中却有数了。
当晚,萧靖初在书房静坐良久。他摊开社学章程,却想起白日云舒窈从容讲解土壤配比的模样。
他忽然有些明白父皇的话了。找一个能并肩看天下的人,找一个知民生、懂实务、有心胸的人。
也许,他真的该认真考虑这门婚事了。
窗外月色正好,初夏的风带着花香。萧靖初提笔,在社学章程的末页,不经意地写下“务实”二字。
治国需要务实,齐家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