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期，在紧张而压抑的筹备中倏忽而过。
张起灵离开那日，天色阴沉如铅，空气里弥漫着山雨欲来的闷湿。
他没有多说，只是在黎明前最深的夜色里，将苏瑾为他准备的那个沉重包裹仔细系在背上，又最后检查了一遍随身武器。
苏瑾送他到小屋门口。
晨光未透，院子里只有远处守夜伙计灯笼的一点模糊光晕。两人在门边的阴影里相对而立，谁也没有先开口。
最终还是苏瑾伸出手，替他理了理肩上包裹的系带，指尖不经意拂过他颈侧的皮肤，微凉。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眷恋的细致。
“一切小心。”她重复着说过无数次的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给你的那些标记方法，记得用。万一……”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张起灵低头看着她。黑暗中，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蓄着两汪深潭，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敛在最平静的水面之下。他忽然抬起手，不是惯常的轻握，而是用略带薄茧的指腹，极轻地碰了碰她冰凉的脸颊。
一触即分，快得像错觉。
“等我。”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而清晰，不容置疑。
然后，他不再停留，转身，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货栈后院的围墙之外，再无踪迹。
苏瑾站在门边，许久未动。脸颊上那一点残留的触感，和他最后那两个字，在心头反复灼烫。直到天边泛起第一丝灰白，冷风卷着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她才缓缓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轻轻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
等待开始了。
接下来的日子，苏瑾强迫自己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货栈的事务中，甚至主动向韩管事请求，开始学习一些简单的账目核对和货品定价。她需要让自己忙碌起来，才能压下心中那份随着时间推移不断滋长的不安。
系统每日会定时扫描长沙城范围内的特定能量波动（基于黑色残片和张起灵身上药物的微弱标记），但瓶山距离不近，且山脉自身似乎有某种干扰，信号时断时续，只能大致判断他尚未深入最核心的危险区域，但也无法得知更多细节。
偶尔，会有关于瓶山零星的消息传来。有时是货栈往来客商闲聊，说山里雾气终年不散，最近更是邪门，有采药人听见里面传来怪声，看见诡异光影。有时是韩管事从别的掌柜那里听来的，含糊提到“九门那边好像有动作了”，“张佛爷调集了不少人手”。
每听到一丝风声，苏瑾的心就悬起一分。她知道，行动已经开始了。
这天下午，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苏瑾正在库房整理一批受潮的药材，忽然听到前院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夹杂着马匹的嘶鸣和重物落地的闷响，还有韩管事拔高了嗓音、带着惊惶的呼喊。
她心头猛地一跳，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了出去。
只见前院雨地里，停着两辆沾满泥泞的马车，其中一辆车辕似乎断了，歪斜在一边。几个浑身湿透、满身泥浆血污的汉子正七手八脚地从车上往下抬人。抬下来的人用沾血的麻布草草盖着，一动不动，不知生死。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和土腥气，混合着雨水的冰冷。
“快！抬到后面空屋去！小心点！”韩管事脸都白了，指挥着货栈的伙计帮忙。他一眼看见苏瑾，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冲她招手：“小苏！快！过来看看！佛爷那边送回来的人，伤了！”
张启山的人？从瓶山回来的？
苏瑾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她快步上前，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她顾不得许多，掀开盖在其中一个伤者脸上的麻布一角。
那是个年轻汉子，脸色灰败，嘴唇发紫，双眼紧闭，胸口有一道狰狞的撕裂伤，皮肉外翻，流出的血竟是暗绿色的，散发着淡淡的腐臭。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青黑色，正在缓慢地向四周蔓延。
不是普通的外伤！是中毒，而且是混合了尸毒或其他阴邪之气的剧毒！
苏瑾又迅速查看了其他几个伤者，情况大同小异，都是外伤加古怪的中毒症状，有一个甚至已经气息微弱，瞳孔开始涣散。
“去烧大量热水！准备干净布巾、剪刀、烈酒！快！”苏瑾立刻吩咐，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动，瞬间压过了场中的慌乱。她转身对韩管事快速道：“管事，这些人中的毒很怪，需要立刻处理。请把库房我常备的那几样药材全部拿来，再让人去最近的药铺，按这个单子抓药，有多少要多少，越快越好！”她飞速写下一张药方，塞给韩管事。
韩管事见她如此镇定，心下稍安，连忙吩咐人去办。
苏瑾则指挥着伙计，将伤者小心抬到后院一间闲置的杂物房内。地方简陋，但胜在空旷，便于处理。
热水、烈酒、布巾、剪刀很快备齐。苏瑾净了手，挽起袖子，露出纤细却沉稳的手腕。她先给那个最危重的伤者灌下一粒“还魂续命散”化开的水，吊住他最后一口气。然后开始处理伤口。
她动作极快，用烈酒清洗伤口，刮去腐肉和暗绿色的脓血，手法利落精准，仿佛做过千百遍。每处理完一个伤口，便撒上强效止血生肌散和特制的解毒粉（专门针对尸毒和阴晦之气调配）。药粉接触伤口，发出轻微的“滋”声，冒起淡淡的青烟，伤者抽搐的身体竟奇迹般地缓和了一些。
处理外伤的同时，她让伙计帮忙，将带来的解毒丹用温水化开，给每个意识尚存的伤者灌服下去。
一时间，狭窄的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药味、血腥味和腐臭气。苏瑾全神贯注，额发被汗水和雨水浸湿，黏在脸颊，她却浑然不觉。手中的剪刀和布巾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落下都精准无误。
韩管事和几个胆大的伙计在一旁打下手，看得心惊肉跳，又暗自佩服。这苏姑娘，平日里看着温婉沉静，没想到处理起这么可怖的伤势，竟能如此冷静果决，手法娴熟得像个经验丰富的战场大夫。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所有伤者的外伤都得到了初步处理，剧毒也被暂时压制住，虽然依旧昏迷，但生命体征总算稳定下来，不再恶化。最危重的那一个，呼吸也渐渐有了些力度。
苏瑾这才直起腰，长长舒了口气，感到一阵眩晕。她扶着桌子站稳，脸色比那些伤者好不了多少，是消耗过度后的苍白。
“暂时……稳住了。”她声音有些沙哑，“但毒没完全解，还会反复。按时换药，灌解毒汤，能不能熬过来，看他们自己了。”
韩管事连忙让人扶她坐下休息，又端来热茶。“小苏，这次可多亏你了！这些人是佛爷手下得力的，要是折在咱们这儿……”他不敢想后果。
苏瑾喝了口热茶，缓了缓，问道：“送他们来的人呢？有没有说……山里的情况？”她最关心的，是那个人的安危。
韩管事摇头：“放下人就急匆匆走了，只说奉佛爷命送伤者来此医治，其他一概不知。看他们那慌乱样子，山里恐怕……”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苏瑾的心又提了起来。伤者如此惨重，可见瓶山之凶险。那他呢？他是否也……
她不敢深想，只觉得胸口一阵窒闷。
夜色渐浓，雨势稍歇。伤者的情况暂时稳定，留下伙计轮班照看。苏瑾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小屋。屋里冰冷空荡，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敲打着她的神经。
她坐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青铜铃铛。铃铛冰冷，纹路硌着指腹。
【管理员，检测到长沙城西南方向（瓶山大致方位）有高强度能量爆发迹象，伴有规则紊乱波动，持续时间约三秒。】系统的声音忽然在脑海响起，带着一丝凝重。
能量爆发？规则紊乱？苏瑾猛地站起身。这绝不是寻常墓穴机关能造成的！是那块黑色残片类似的东西被触动了？还是遇到了更可怕的“异常”？
他就在那片混乱的中心！
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她冲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夹杂着雨丝扑面而来。她望着西南方向沉沉的夜空，那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风雨。
“张起灵……”她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手指紧紧抠着窗棂，指节发白。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难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后半夜，雨停了，月亮从云层缝隙里透出一点惨白的光。货栈里一片寂静，只有伤者偶尔痛苦的呻吟和伙计走动的细微声响。
苏瑾和衣靠在床头，毫无睡意。她将所有可能的情况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又一遍遍否定。直到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就在晨光即将彻底驱散黑暗的前一刻——
笃。笃笃。
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三声叩击，在她紧闭的窗外响起。
苏瑾浑身一震，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扑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晨雾弥漫的院子里，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墙根的阴影下。浑身湿透，衣袍多处破损，沾满了暗色的泥浆和……血迹。他背对着微光，看不清面容，但那挺直如松、沉默如山的姿态，早已刻入她的骨髓。
是张起灵！
他回来了！
苏瑾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她什么也顾不得了，转身冲出房门，跑到他面前。
晨光熹微中，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底有着浓重的疲惫和尚未散尽的凛冽杀气，下巴上甚至有一道新鲜的、浅浅的血痕。但那双深黑的眸子，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所有的冰冷肃杀都如同春雪消融，只剩下深深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倦怠，和一丝……如释重负的安然。
“你……”苏瑾的声音哽住了，上下打量着他，想碰触他，又怕碰到他的伤口，“你受伤了？严重吗？那些毒……”
张起灵摇了摇头，动作有些迟缓。他向前走了一步，似乎想说什么，身体却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苏瑾立刻伸手扶住他。入手是他冰冷潮湿的衣袖和手臂紧绷的肌肉。她这才闻到，除了泥土血腥，他身上还带着一股极淡的、难以言喻的阴冷腐败气息，正是那些伤者身上毒气的味道，只是微弱得多。
“先进屋！”她不由分说，搀扶着他，快步走回小屋，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渐渐亮起的天光。
屋内昏暗。苏瑾扶他在床边坐下，立刻转身去点灯，又手忙脚乱地倒热水，拿干净的布巾和药箱。她的动作因为急切而有些慌乱，全然不见昨日处理伤者时的冷静。
张起灵靠在床柱上，看着她为自己忙碌的背影，那纤细却充满力量的肩背，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颤抖。他缓缓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掌心，那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一枚染血的、有些变形的青铜铃铛，和他留给她的那枚一模一样，只是铃舌的位置，嵌着一小块黑沉沉的、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蠕动的奇异胶质。
这是他在瓶山深处，一处布满诡异菌丝和尸骸的殉葬坑里找到的。就在他几乎要被无数菌丝缠住、意识陷入迷幻的刹那，怀里苏瑾给的那个包裹中，某个瓷瓶似乎因为撞击破裂，特殊的药粉混合着那枚“破邪针”的气息扩散开来，暂时驱散了周围的菌丝，也让他看到了殉葬坑中心祭台上，这枚被菌丝包裹的铃铛。
鬼使神差地，他冲过去取下了它。铃铛入手冰凉，上面沾染的黑色胶质仿佛活物，试图顺着他的手指往皮肤里钻，却被一股从铃铛内部散发出的、与他血脉隐隐共鸣的微光阻挡。
然后，整个殉葬坑的菌丝仿佛被激怒，疯狂涌动，引发了剧烈的能量爆发和塌陷。他凭借超卓的身手和一点运气，才在最后关头险死还生，冲了出来。
这枚铃铛，或许就是苏瑾之前提到的、与麒麟铜牌和黑色残片相关的“关键之物”。他必须带回来，交给她。
而且……在生死一线的恍惚间，他脑海中闪过的，不是张家的使命，不是任务的成败，而是货栈这间简陋小屋里的灯光，和她安静等待的身影。
他想活着回来。回到有她的地方。
“苏瑾。”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声音沙哑干涩。
苏瑾正拧了热毛巾，闻声回头。
张起灵摊开手掌，将那枚染血的、嵌着黑色胶质的青铜铃铛，递到她面前。
“给你的。”他说，目光深深地看着她惊愕睁大的眼睛，“我回来了。”
铃铛上的血迹尚未干涸，在灯下泛着暗红的光泽。那黑色的胶质微微蠕动，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苏瑾看着他苍白疲惫却异常坚定的脸庞，看着他掌心那枚仿佛承载了无数凶险与决意的铃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枚安静系着的、完好无损的青铜铃铛。
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不是悲伤，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汹涌澎湃的、几乎将她淹没的复杂情感——劫后余生的庆幸，失而复得的狂喜，看到他平安归来的酸软，还有对他这份沉重“礼物”背后所经历一切的疼痛。
她伸出手，没有去接那枚诡异的铃铛，而是紧紧握住了他递出铃铛的那只手，连同那枚铃铛一起，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他的手指冰凉，沾着血污和泥土，她却握得那样用力，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和生命力都传递给他。
“回来就好……”她哽咽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回来就好……”
张起灵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炽热温度和微微的颤抖，看着她泪流满面却亮得惊人的眼睛，心中那座冰封了多年的孤岛，轰然塌陷了一角。暖流奔涌而出，冲垮了所有壁垒。
他反手，紧紧回握住她的手。染血的铃铛硌在两人相贴的掌心，冰凉而坚硬。
晨光终于彻底透入窗纸，驱散了小屋最后一缕黑暗。
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穿越尸山血海，带回一枚染血的铃铛和满身风霜，只为赴一场沉默的归约。
而她点亮一盏孤灯，熬过漫漫长夜，终于等到风雨归人。
瓶山的迷雾尚未散尽，长沙的风云依然诡谲。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晨光微露的静谧里，他们双手紧握，伤痕与泪水交织，无声地诉说着比任何誓言都更沉重的——
生死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