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庄的喜宴办得热热闹闹。红绸子从村口挂到院里,杀猪宰羊的吆喝声混着孩子们的笑,把空气都泡得甜丝丝的。
我到的时候,猪八戒正穿着新做的红袍子,笨拙地给客人倒酒,高小姐在旁边笑着扶他的胳膊,生怕他把酒杯摔了。见我来,八戒乐呵呵地喊:“孟婆妹妹!快坐!俺给你留了最好的肘子!”
院里的石桌上摆着个大陶盆,里面堆满了红烧肘子,油光锃亮,香得人直咽口水。孙悟空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手里拎着个酒坛,往我面前一放:“花果山的新酒,比上次的桃花酿更烈点。”
他今天穿了件月白的袍子,没戴紫金冠,头发用根红绳系着,倒比平时多了几分清爽。我看着他耳后藏着的桃叶,忍不住笑:“又去摘桃了?”
“那是,”他得意地扬下巴,“你地府那棵桃树结的桃,俺让小猴送去给老君了,他说能炼‘驻颜丹’,给你留了一瓶。”说着从袖里掏出个小玉瓶,塞到我手里。
正说着,月老带着沈腾马丽来了,手里还牵着团红线,见了我们就笑:“听说今日喜宴,来给新人添点喜气。”他把红线往八戒和高小姐手腕上一绕,红线竟自己打了个同心结,惹得众人喝彩。
酒过三巡,孙悟空拉我到院外的桃树下。这棵是高老庄自己种的,枝繁叶茂,只是还没结果。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三颗熟透的桃子,粉里透红,正是地府那棵树上结的。
“刚让小猴摘的,”他递过来一颗,“尝尝,比花果山的甜不?”
咬一口,汁水顺着嘴角淌,甜得人眼睛发颤,果然比花果山的多了股韧劲。“好吃。”我点头。
他突然挠挠头,耳朵尖有点红:“那棵树……俺偷偷去浇过三次水,没让你知道。”
“我知道,”我笑着说,“新孟婆告诉我,有只金毛猴子总在半夜蹲在桥边,吓得鬼魂都不敢过桥。”
他嘿嘿笑起来,金箍棒在手里转了个圈,棒尖挑起片桃花瓣,落在我发间——跟在花果山那次一模一样。
“孟婆,”他声音有点低,被院里的喧闹衬得格外清楚,“等忙完这阵子,俺陪你回地府。你的汤瓮,俺帮你扛;你的清单,俺帮你查;你要是想在奈何桥边再种点啥,俺去天庭给你讨种子。”
风从桃树叶间吹过,带着酒的烈,桃的甜,还有他没说出口的话。我看着手里的桃核,突然想把它埋在高老庄的土里,说不定明年,这里也能长出棵倔强的桃树。
院里传来八戒的大嗓门:“猴哥!孟婆妹妹!快进来吃肘子!再不吃就没啦!”
孙悟空拉起我的手,往院里跑。他的手心暖暖的,带着桃子的清香。阳光穿过桃树叶,在我们脚下投下斑驳的影,像无数个没说出口的约定,都藏在了这热热闹闹的人间里。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淌着。地府的桃树在孙悟空第三次偷偷来浇水后,竟在非花季冒出了几个新花苞。新孟婆大惊小怪地跑来告诉我时,我正在整理一沓格外厚重的生死簿——最近人间太平,亡魂少了,可每个留下的故事却越发绵长。
“孟姐!你看!”她指着窗外,那几个浅粉的苞蕾在忘川河惨绿的光里显得格格不入,“这树是不是想开了?”
我还没答话,头顶便传来一声笑:“是俺让它开的!”
孙悟空一个跟头翻下来,这回没落在枝头,而是稳稳当当地立在我窗前。他手里提着两个油纸包,鼓鼓囊囊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高老庄的肘子,”他把纸包放在桌上,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个小坛,“还有桂花酿。八戒非说这酒配肘子是一绝,俺尝了,不如桃花酿,但你肯定没喝过。”
新孟婆很有眼色地溜走了,临走还偷偷摘了片新长的桃叶。孙悟空熟门熟路地拿了两个碗,拍开坛封,琥珀色的酒液倒出来,漾着一层细密的桂花碎。
“尝尝,”他眼睛亮亮地看着我,“人间的秋天。”
酒是温的,入口清甜,后劲却绵长。肘子炖得酥烂,肥而不腻,确实配这酒正好。我们坐在窗边,看窗外那棵不守时的桃树,看忘川河上千年不变的雾。
“孟婆,”他忽然说,“俺去看了你埋在高老庄的桃核。”
我手一顿。
“没发芽,”他呷了口酒,嘴角勾起来,“但土地公说,那核里有地府的阴气,得用点特别的东西浇。”
“你浇了什么?”
“一滴酒,”他笑,“俺那坛埋了最久的桃花酿的第一滴。土地公说,明年开春,准能冒芽。”
我没说话,心里却像被那滴酒烫了一下,暖意慢慢化开。窗外,那几个花苞似乎又胀大了一圈。
酒喝到一半,阎王殿的方向忽然传来钟声——不是召集鬼差的钟,而是更沉、更缓的那种,一声接一声,敲了九下。
孙悟空放下碗:“老阎王找俺。”
“什么事?”
“没说,”他站起身,金箍棒不知何时已握在手里,“但敲九下,是地府最高的礼数。怕是有客。”
他一个筋斗翻向阎罗殿,月白的袍角在雾气里一闪就不见了。我收拾了碗筷,坐到桃树下等。忘川河的水声今天格外清晰,哗啦,哗啦,像在数着什么。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他回来了,脸色有些古怪,像是想笑,又拼命憋着。
“怎么了?”
“你知道来的是谁?”他在石凳上坐下,眼睛弯成月牙,“月老。牵着沈腾马丽来的——哦,现在该叫他们红鸾星君和合和二仙了。还带了个大箱子。”
“来地府做什么?”
“说是……巡查阴阳两界的姻缘线。”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结果查到你我的时候,线团缠成了一团,解不开了。老阎王脸都绿了,月老倒乐呵呵的,说这是天定的缘分,解不开才好。”
我从他话里听出些别的:“箱子呢?”
“哦,那个,”他摸摸鼻子,“月老送的‘贺礼’。说咱俩这红线太结实,得配点好东西。”说着,他从耳后一掏——那箱子竟被他缩成了核桃大小,托在掌心。
打开来,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两样东西:左边是一卷薄如蝉翼的绸子,展开来,上面用星光绣着流动的图案——仔细看,竟是奈何桥与花果山交叠的景象;右边是个小玉瓶,瓶身刻着并蒂莲,拔开塞子,一股清冽如初雪的香气溢出来。
“月老说,这绸子叫‘同心卷’,铺在哪儿,哪儿就是家。这香水,”他顿了顿,耳朵尖又染上熟悉的红,“叫‘长相守’,一滴,就能香上千年。”
我拿起玉瓶,指尖触及的刹那,瓶身微微发热。看向他,他也正看着我,眼里没了平日的嬉笑,只剩下干干净净的、像被泉水洗过一样的认真。
“孟婆,”他声音低低的,被风吹到我耳边,“月老问俺,要不要把红线正式系上。系上了,三界都知道,天庭会记档,地府会入册,连西天佛祖那儿……都会收到帖子。”
“你怎么说?”
“俺说,”他握住我拿玉瓶的手,掌心滚烫,“得问熬汤的那位。她要是嫌吵,俺就去把月老的胡子揪了;她要是点头……”
他没说下去,只是看着我。腕间的金线忽然发烫,那片琥珀里的桃花瓣,竟轻轻颤动了一下。
远处传来新孟婆的惊呼:“开啦!花开啦!”
我们同时转头。窗外,桃树上那几朵不合时宜的花苞,就在这一刻,齐齐绽放。花瓣是浅浅的粉,花心却透着金,在幽冥的雾气里,亮得像一个个小小的太阳。
孙悟空忽然笑了。他松开手,站起身,从怀里掏出样东西——是那根总也送不出去的桃枝发簪,簪头新雕了一朵半开的桃花。
“戴上,”他说,“让这地府的桃花也认认主。”
我低下头。他动作很轻,把簪子簪进发髻,指尖拂过我耳畔时,带着桂花酿的甜,和“长相守”的香。
簪好的那一刻,满树桃花无风自动,花瓣簌簌飘落,有些落在忘川河里,竟没有沉下去,而是顺着水,一路漂向不可知的远方。
“孟婆,”他退后一步,端详着我,眼里映着桃花与灯火,“等这树结出新果子,咱们办场宴吧。不请太多人,就八戒夫妇,月老,老阎王……再叫上你那新孟婆。就在这奈何桥边,桃花树下,摆一桌酒,熬一锅汤——俺帮你熬。”
我摸了摸发间的簪子,桃木温润。“好。”我说。
他眼里的光一下子炸开,比十万天兵天将的铠甲还亮。忽然凑近,在我额头极轻地碰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那俺先去准备!”他一个筋斗翻上云端,声音从雾气里落下来,“第一坛酒俺埋桃树下!等开宴时喝!”
金光一闪,不见了。
新孟婆这才敢凑过来,眼睛瞪得圆圆的:“孟姐……大圣他……”
我看向窗外。桃花还在落,有几瓣飘进窗棂,落在未喝完的桂花酿里,打着旋儿。
“准备一下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等桃子熟了,咱们办场宴。”
她愣愣地点头,忽然指着我的手腕:“孟姐,你的金线……在发光。”
我低头。系着琥珀的金线正泛起柔和的、月光似的晕,一圈一圈,缓缓流动。琥珀里那片桃花瓣,不知何时已完全舒展,瓣尖一点金,像谁笑着时,眼里藏不住的光。
忘川河的水声依旧,却仿佛多了点韵律。奈何桥那头,几个排队的亡魂好奇地张望,交头接耳:
“看,地府的桃花开了。”
“真稀奇……”
我起身,走到汤瓮边。火候正好,汤面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热气升腾起来,混着桃花香、桂花酿香、还有肘子的油润香——那是孙悟空留下的,人间烟火的味道。
舀起一勺,递给下一个亡魂。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接汤时颤巍巍地问:“孟婆大人,这汤……好像比以前香?”
“嗯,”我看着窗外纷飞的桃花,“加了点新东西。”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仰头喝尽。碗放下时,眼里最后一点执念化开,变成安宁的空白。转身走向轮回道,脚步轻快了些。
新孟婆开始清扫落花,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我坐回窗边,拿起那卷“同心卷”。绸子在指尖流淌,星光绣出的花果山瀑布仿佛真的在流动,水声潺潺,而奈何桥静立一旁,桥上隐约有两个并肩的身影。
腕间的金线又暖了一下。
我望向桃树。最高的枝桠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用红绳系着的酒坛,在风里轻轻晃。
坛底压着张纸条,墨迹新鲜:
“第一坛。等君启。”
风吹过,满树桃花又是一阵纷扬。有些落在忘川河,有些飘向轮回道,更多的,铺满了奈何桥头,像条柔软的毯,等着谁再来时,踏香而归。
汤瓮里的热气袅袅升起,在桃花雨里,缠成解不开的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