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光跳动着,把文仲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照得半明半暗。他站在石头台阶下面,仰着头,眼神很平静,甚至有点……疲惫。好像赵煜他们的出现,早就在他预料之中。
赵煜的手还按在腰间的短匕上,没松开。夜枭已经侧身挡在了前面,身体微微前倾,像随时要扑出去的豹子。若卿抱着包袱,躲在赵煜身后,呼吸都屏住了。
文仲——这个在前天工院名单上、需要警惕的人,此刻就在眼前,而且是在这样一个隐秘的地下入口里。刚才街道上的火和巨响,显然也是他安排的,为了引开巡城兵丁。
是陷阱吗?还是……
“殿下不必紧张。”文仲似乎看出了他们的戒备,语气没什么起伏,“若我要害你们,刚才不必多此一举。周衡的人正在满城搜捕,这里暂时安全,请下来说话。”
他说完,提着油灯,转身向台阶深处走去,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响。
赵煜和夜枭对视一眼。夜枭微微点头,示意下方似乎没有埋伏。赵煜咬了咬牙,低声道:“下去看看。”
三人走下台阶。台阶不长,大概十几级,下面是一条低矮的甬道,只容一人弯腰通过。空气潮湿阴冷,墙壁上渗着水珠,长着滑腻的苔藓。文仲提着灯在前面引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
走了约莫二十几步,甬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木门,看起来很旧了,但门轴似乎保养过,推开时只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门后是一个不大的石室,方方正正,大概两丈见方。石室里有简单的石桌石凳,角落里堆着些麻袋和木箱,还有一张简陋的木床,上面铺着草席和薄被。墙壁上挖了几个壁龛,放着油灯和几本书册。最里面还有一个用布帘隔开的小间,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这里看起来像是个临时的藏身所,或者说,避难所。
文仲把油灯放在石桌上,指了指石凳:“殿下请坐。”
赵煜没有坐,而是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文主事,这是什么地方?你为何在此?又为何要救我们?”
一连三个问题,语速很快,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文仲在另一张石凳上坐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咳嗽了几声。他的咳嗽声空洞而绵长,在石室里回响,听着让人很不舒服。咳完了,他才缓缓开口:“这里是三十年前,天工院设在京城地下的一处‘观测点’,用来监测地脉和星象的微小变化。后来天工院散了,这地方就废弃了,知道的人不多。我……偶尔会来这里。”
他顿了顿,看向赵煜:“至于为何救你们……殿下,周衡要杀你,对吗?”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也想杀我。”文仲说得很平淡,好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只不过,我躲得比他想象的更深一点。”
赵煜心头一震:“周衡为什么要杀你?你们不是……”
“不是同党?”文仲嘴角扯了扯,像是在笑,但眼里没笑意,“三十年前,我确实是天工院的人,负责记录和整理星象数据。事故那天晚上,我在场。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你看见了什么?”
文仲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仿佛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我看见周衡……亲手破坏了稳定装置。不是意外,是故意的。然后,蚀力爆发,星枢司的同僚们……瞬间就被吞噬了大半。我当时离得远,躲在厚重的防护隔板后面,才侥幸捡了条命。”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发颤:“周衡以为我死了。事后清理现场,我的名字也被列入了死者名单。但我活了下来,带着重伤,偷偷离开了。后来我改头换面,考进了太医署下属的异症监,因为那里能接触到一些……和蚀力有关的诡异病例,我想弄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周衡到底想干什么。”
赵煜死死盯着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揭发他?三十年了!”
“揭发?”文仲苦笑,“拿什么揭发?我一介小小主事,无凭无据,指证曾经的天工院副使、现在的工部侍郎的师兄?谁会信?周衡在朝中经营三十年,党羽遍布,我敢露头,第二天就会‘暴毙’。”
他顿了顿,看向赵煜:“而且,周衡背后,可能还有更深的人。先帝晚年,对周衡的态度就很微妙。我不确定……先帝知不知道真相,或者,知道多少。”
又是先帝。母妃的日记里也提到了先帝对周衡的态度奇怪。
“所以你就一直躲着?”赵煜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些嘲讽。
文仲没有生气,只是点了点头:“是,我一直躲着。暗中调查,记录病例,寻找线索。我知道周衡在找什么东西,三块星枢残片,还有‘心镜’和‘固钥’。我也知道,他在等一个时间——‘星坠之夜’。但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直到最近……”
他看向赵煜:“殿下在黑山遇袭,澄心园被毁,王校尉身中蚀力,还有忘归营的事……这些消息,我通过一些特殊渠道,陆陆续续听到了。我知道,周衡动手了,他的计划进入了最后阶段。而殿下你,拿着星盘令牌,成了他最大的阻碍。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除掉你,就像当年除掉所有知情者一样。”
“那你现在露面,是想帮我?”赵煜问,“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
“因为没时间了。”文仲的声音低沉下去,“殿下,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赵煜一愣,快速计算了一下:“冬月……初四?”他们在山里爬了两天,进城又折腾了一天,应该是初四。
“不。”文仲摇摇头,“今天,是冬月初五。”
什么?!赵煜浑身一僵。他们算错了一天?还是路上昏迷时错过了时间?
“星坠之夜,是冬月初七子时三刻。”文仲缓缓说,“也就是……后天晚上。”
后天晚上!
赵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原本以为还有六七天,突然就变成了两天!时间一下子被砍掉了一大半!
“你怎么确定?”夜枭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观测点。”文仲指了指石室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拳头大小的铜制管道口,“这个管道直通地面,连接着一个特制的星象观测仪。虽然年久失修,但基本功能还在。最近几天,我监测到地脉波动异常加剧,星象方位也出现了三十年未见的偏移。结合古籍记载和周衡这些年的举动,我推算,星坠之夜就是初七。”他顿了顿,“而且,周衡那边,最近调动人手和物资的节奏突然加快,工部侍郎也在暗中调集工匠和材料,似乎在准备什么大型仪式。种种迹象都表明,时间……就在眼前了。”
石室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两天。只有两天时间。
要找到周衡的藏身地,要阻止他集齐条件(如果还没集齐的话),要破坏他的仪式,还要在朝堂上揭露他……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赵煜感觉喉咙发干,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文主事,你知道周衡现在藏在哪儿吗?还有,枢七乙是不是已经在他手里了?”
文仲点点头,又摇摇头:“周衡的具体藏身地,我不知道。他很谨慎,从不固定在一个地方。但我知道,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京城地下活动。三十年前天工院在京城地下修建了复杂的通道和密室网络,大部分已经坍塌废弃,但肯定还有一部分被他掌握着。至于枢七乙……”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用布帘隔开的小间前,掀开了布帘。
里面没有床,只有一个小型的石台,石台上放着一个打开的、黑沉沉的金属盒子。盒子内部衬着柔软的天鹅绒,正中央,嵌着一块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暗银色金属片。金属片上布满精细繁复的、仿佛天然形成的纹路,在油灯下泛着一种幽冷的光泽。
赵煜右手的令牌猛地烫了起来!
是星枢残片!而且反应非常强烈!
“枢七乙……”赵煜喃喃道。
“是。”文仲说,“七号工坊入口被炸塌后,我通过一些老关系,找到了另一条隐秘的通道,赶在周衡的人之前,把它取了出来。我知道,这东西绝不能落在他手里。”
赵煜走到石台前,看着盒子里的残片。这就是第三块残片?不对,枢三甲在忘归营,枢九丁在雪山,这是枢七乙。所以,现在三块残片的下落是:枢三甲在忘归营地下装置里(还剩四天左右的有效期),枢七乙在这里,枢九丁在雪山。
周衡手里,一块都没有?
“周衡有没有可能已经拿到了枢九丁?”赵煜问。
文仲摇头:“北境雪山九号观测点,距离京城数千里,地形险峻,气候恶劣,而且有北境军驻扎附近。周衡就算派人去,往返最少也需要一个月。时间上来不及。他应该还没拿到。”
那太好了!三块残片,周衡一块都没有!至少目前没有。
但赵煜很快又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周衡不需要集齐三块残片呢?他研究了蚀力三十年,会不会找到了某种……替代方法?”
文仲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有可能。蚀力的本质……很诡异。它似乎能‘侵蚀’和‘转化’很多东西。周衡这些年的研究,很可能就是试图用其他东西替代残片,或者用某种方式强行‘引动’源初之门。如果是这样,就算我们守着残片,也未必能完全阻止他。”
这无疑是最坏的消息。
“那心镜呢?”赵煜问,“心镜在我们手里,这个他总没办法替代吧?”
“心镜是关键。”文仲说,“净化、稳定、指引……心镜的作用无可替代。所以,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来抢。殿下,你们必须藏好它。”
赵煜看了一眼若卿怀里的包袱。心镜就在里面。
“文主事,”赵煜转过身,郑重地看着文仲,“你愿意帮我们吗?一起阻止周衡。”
文仲沉默了很久,久到赵煜以为他要拒绝。
最终,他缓缓点了点头:“我这辈子,都在躲藏和恐惧中度过。三十年前那场事故,就像噩梦一样缠着我。周衡为了他的野心,害死了那么多人……包括我当年的同僚、朋友。我躲了三十年,也够了。殿下,你想做什么,我尽力相助。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只是为了……赎罪,为了那些死去的人。”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赵煜听出了一丝压抑了三十年的痛苦和决绝。
“谢谢。”赵煜郑重地说。
就在这时,若卿忽然轻轻“啊”了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她。她正把手伸进包袱,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熟悉的、茫然的表情。
几秒钟后,她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圆形的、像是用某种暗色金属打造的徽章,只有铜钱大小,表面雕刻着一只抽象的眼睛图案,眼睛周围环绕着荆棘般的花纹。徽章边缘有些磨损,背面有个别针。
赵煜的虚拟屏幕已经自动浮现:
【获得物品:褪色的洞察徽章(微弱)】
【物品描述:一枚古老的秘银徽章,雕刻着“洞察之眼”的象征图案。徽章本身蕴含着极其微弱的、增强观察力与细节感知的附魔,但历经岁月,魔力已大幅衰减。】
【来源游戏:《黑暗之魂》系列(观察力相关物品)】
【效果:佩戴时,可能会使佩戴者对周围环境的细节观察力有极其微弱的提升(如注意到平时容易忽略的痕迹、声响或表情变化),效果微弱且不稳定,可能因佩戴者精神状态而起伏。无其他特殊能力。】
洞察徽章……《黑暗之魂》里增加观察力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也就是让人稍微细心点?效果微弱,聊胜于无。
赵煜接过徽章,入手微凉。他想了想,把徽章别在了自己衣襟内侧,靠近胸口的位置。虽然效果微弱,但多一点观察力总是好的,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步步危机的境地下。
文仲看着这一幕,眼神有些讶异,但他很识趣地没有多问,只是说:“殿下和二位想必也饿了,我这里有些干粮和清水,先将就一下。我们边吃边商量下一步。”
他从角落的木箱里拿出几个硬面饼子和一壶水,放在石桌上。
赵煜确实饿了,也不客气,拿起饼子啃了起来。夜枭和若卿也吃了些。
“殿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文仲问。
“首先,必须尽快联系上宫里。”赵煜说,“新帝如果病了,我们需要知道真实情况。另外,我们手里有新帝的密旨和玉符,如果能面圣,或许能调动更多力量对付周衡。”
文仲想了想:“宫里……我有条线。异症监每隔三天要向宫里送一次药材和病例记录,明天正好是送药的日子。负责押送的是个老太监,姓吴,以前欠过我一个人情,或许可以让他帮忙递个消息进去。但只能递简单的口信或小物件,人进不去。”
“这就够了。”赵煜眼睛一亮,“你让他把这块玉符和新帝的密旨,悄悄带给新帝身边最信任的太监或者侍卫统领。新帝看到这些,自然会明白。”
赵煜从怀里掏出用油布仔细包好的密旨和玉符,递给文仲。文仲小心接过:“好,我明天一早去办。”
“另外,”赵煜说,“我们得尽快和胡四、陈擎他们汇合。文主事,你有办法安全地传递消息出去吗?不能走茶楼那条线了,可能被盯上了。”
文仲点头:“有。观测点有几个废弃的通风管道,通往城内几个不同的隐蔽出口。我可以安排人从那些出口出去送信,比走地面安全。”
“那就麻烦你派人去胡四的军营和陈擎老部下那里,通知他们我们现在的位置和安全状况,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等我们下一步消息。另外,让陈擎想办法打听周衡最近可能的藏身地点和仪式准备地点。”
“好。”
“还有,”赵煜看向夜枭,“夜枭,你身手最好,能不能想办法,在明天天黑之前,暗中查探一下工部侍郎的府邸和工部衙门?看看有没有异常的人员或物资调动?特别是和地下工程、祭祀用品相关的东西。”
夜枭点头:“可以。”
“我和若卿留在这里。”赵煜说,“守着枢七乙和心镜。顺便……”他看了一眼母妃的日记册子,“好好研究一下母妃留下的记录,看看有没有更多线索。”
分派已定,文仲立刻去安排送信的事。夜枭也稍作休息,准备后半夜出去探查。
石室里又安静下来。赵煜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看着桌上跳动的油灯火苗,心里默默计算着。
两天。只有两天了。
星坠之夜,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铡刀,正在缓缓落下。
他必须在这把刀落下之前,找到周衡,砍断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