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下午四点十五分的通话，依旧准时。
但有些东西，在陈南希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意识深处，悄然变了质。
起初只是“指导”范畴的延伸。
他会问完正题后，似是随口带一句：“上次提到的古籍索引难点，后来找到更权威的版本了吗？”
或者，“你同事推荐的那家川菜馆，去试过了？胃受得了吗？”
问题依旧平淡，却精准地踩在她最近生活琐碎的节点上。
时苒只当南希哥记性好，关心她这个“学生”的全面状态，每次都认真地回答，末了还会感叹：
“南希哥你连这个都记得！”
陈南希会在电话那头几不可闻地“嗯”一声，镜片后的目光或许会从满屏的数据上移开片刻，落在窗外——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玻璃上倒映出他微微松动的下颌线条。
他将其归结为：确保“案例”生活环境稳定，有利于“项目”整体推进。
然后，界限开始被他自己，以各种“合理”的名义，轻轻擦碰。
一个周三的傍晚，时苒刚走出出版社大楼，就收到陈南希助理发来的消息：
“时小姐，陈总今天在附近开会，有一些关于出版行业前沿趋势的内部资料，觉得可能对你的职业规划有参考价值。方便的话，陈总五分钟后在街角的墨韵茶馆等您，资料交接大约需要十分钟。”
时苒受宠若惊，连忙赶过去。
陈南希果然已经在茶馆最僻静的角落，面前除了一个茶杯，就是一个薄薄的文件夹。他穿着开会时的正装，领带一丝不苟，但眉宇间带着惯有的疲惫。
“南希哥，麻烦你了！还专门跑一趟。”
时苒小跑过去，有些不好意思。
“顺路。”
陈南希言简意赅，将文件夹推过去，
“里面是一些未公开的行业数据分析和几家头部出版社的未来战略简报。涉密，阅后即焚。”
他语气公事公办，仿佛真的只是进行一场机密文件交接。
时苒郑重地接过，心里感激又觉得压力山大——这得是多重要的资料啊！
“坐。”
陈南希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自己抬手叫来服务员，
“给她一杯红枣桂圆茶，热的。”
他甚至没问她想喝什么。
时苒愣了一下，心里却暖洋洋的：“谢谢南希哥。”
他总是这么细心，连她体寒、晚上容易手脚冰凉（她某次电话里随口提过一嘴）都记得。
“资料可以慢慢看，重点是理解趋势，不必有压力。”
陈南希端起自己的茶杯，是清苦的龙井，
“你最近在准备的资格认证考试，进展如何？”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她的学习。
陈南希听她说着难点和计划，偶尔插一句，给出极其实用的建议或资源指引。
他没有夸她努力，只是在她某个思路显得过于迂回时，平静地指出更高效的路径。这种冷静的认可和帮助，比任何热情的鼓励更让时苒感到踏实和被重视。
十分钟早就过了。
茶馆里流淌着舒缓的古琴曲，窗外暮色渐沉。
陈南希没有看表，也没有流露出要离开的意思。直到时苒自己意识到时间不早，慌忙起身：
“啊，南希哥，是不是耽误你很久了？你肯定还有别的安排……”
“不急。”
陈南希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她因为急切而微微泛红的脸上，
“晚上没有紧急会议。”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家的茶点不错。要试试吗？你可以边吃边看资料，有不懂的现在可以问。”
这太不像惜时如金的陈南希了。
时苒眨了眨眼，有点不敢相信。但面对南希哥的“好意”，她向来难以拒绝，何况……她也确实有点饿了，而且能和南希哥多待一会儿，多请教一些问题，求之不得。
“那……那就再打扰一会儿！”她重新坐下，眼睛弯了起来。
陈南希叫来茶点，几样精致的中式点心。
他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她小口吃着点心，翻看资料，时而蹙眉思考，时而恍然大悟，然后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向他确认某个观点。
他发现自己并不觉得浪费时间。甚至，当她因为某个复杂的行业并购案例理解不透，无意识地咬着笔杆，小声嘀咕“好难啊”的时候，他心底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妙的……愉悦？
类似于看到一道精巧的难题，而解题者正在认真钻研。
他想，这或许是因为，教导一个真正愿意学、且有悟性的“学生”，本身就有成就感。尤其是这个“学生”的生存境况如此特殊，她的每一点进步，都意味着她离彻底崩盘的危险远了一点点——这符合他风险管控的本能。
然后
他会“偶然”发现一篇与她当前工作课题高度相关、但极其冷僻的学术论文，直接发到她邮箱，附言只有两个字：“参考。”
时苒点开，发现需要特殊的学术权限才能下载全文，而陈南希发给她的，是完整版。
他会在她某次提到陆屿喑帮她解决了电脑问题后，隔天让助理送来一台最新款、安全性能极高、且预装了专业文献管理软件的笔记本电脑，理由是：
“出版社配发的办公设备可能存在安全漏洞，不利于处理敏感资料。”
他甚至开始过问一些更私人的“安全”问题。
“你现在的住处，安保系统是谁负责的？定期升级吗？”
某次通话中，他状似无意地问起。得知主要靠陈家和陆家的人手后，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说：
“我让信得过的安防公司做一份基础评估，仅供参考。你不必告诉其他人。”
这些举动，都裹着“为你的职业发展\/人身安全考虑”的合理外衣，细致、周到、不容拒绝。
时苒沉浸在“南希哥真是天底下最好的贵人”的感激中，全然不觉这些行为正以一种缓慢而牢固的方式，编织着一张将她与陈南希更紧密联系起来的网。
最微妙的变化，在于陈南希开始难以容忍“空白”。
如果时苒因为加班或别的安排，错过了周四的通话，他不会像以前那样只是让助理重新预约。
他会亲自发一条简短的消息：“时间冲突？”
在得到解释后，他会说：“明天下午三点，补上。”
他开始在意她提及其他男人的频率和语气。
当她说“驰野今天又闹脾气了，不过哄好了”时，陈南希会淡淡评价：
“情绪管理能力不足，会增加你的协调成本。”
当她说“屿喑最近好像对投资感兴趣，我让他先看看基础书籍”时，他会说：
“方向可以，但需警惕非专业领域的盲目投入风险。我可以推荐几个可靠的入门课程。”
他的语气始终冷静客观，如同评估项目风险。
但那份超越常规的“关注”和“介入”，已然模糊了“导师”或“恩人”的边界。
直到有一次，时苒在电话里兴奋地说，她独立提出的一个小选题在部门会议上通过了。
陈南希听着她轻快的声音，嘴角也不自觉地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然后，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值得庆祝。周末如果有空，我知道一家私房菜馆，菜品和氛围都不错，适合安静吃饭。”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顿住了。这完全超出了“工作交流”或“远程指导”的范畴。
电话那头的时苒也愣了一下，随即开心地说：
“真的吗？好啊！不过南希哥你那么忙，会不会太打扰……”
“不会。”
陈南希迅速接话，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
“就当是阶段性成果复盘。把时间和地址发你。” 他给自己找到了理由——复盘，也是项目管理的重要环节。
挂断电话后，陈南希站在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璀璨的城市灯火，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某种陌生的疑惑。
他清楚地记得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记得她生理期大概的时间（以便避开那时安排可能让她疲惫的讨论），记得她提到过的每一个微小愿望或烦恼。
他会在听到她声音里隐含疲惫时，下意识地将原定十五分钟的通话延长到半小时，哪怕这意味着他要压缩自己的休息时间。
这些行为，如果用他熟悉的商业逻辑来套用，投入产出比似乎并不合理。他花费了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在一个并不能带来直接商业回报的“项目”上。
那么，驱动这一切的，到底是什么？
陈南希推了推眼镜，眉心微蹙。他试图将其归因为对“复杂案例”的研究兴趣，对“教学成果”的责任感，或者是对“风险管控”的极致追求。
但心底某个角落，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质疑：真的，只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