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听着这话,如兰只觉得手脚冰凉,可此刻,为了女儿的生路,她早已把心一横。
火势渐渐被闻讯赶来的邻居和兵丁遏制,最危急的时刻过去。文炎敬抹了把脸上的黑灰,稍稍松了口气,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开始清点家人:“母亲呢?哥儿呢?……喜姐儿!” 他眉头一皱,嘴唇动了动,显然是想起了那个被他遗忘在角落的女儿,目光朝着喜姐儿的房间方向望去。
如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不能等了!
她猛地将儿子塞给喜鹊,低喝一声:“看好他!” 目光飞快扫过地面,看到一根被人丢弃的粗短顶门棍,弯腰抄起,紧紧攥在手里。夜色浓稠,混乱的人群遮挡了视线,文炎敬正背对着她,专注地看向内宅,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的危险。
如兰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文炎敬的后颈猛砸下去!
“砰!” 一声沉闷的响动,被周围的嘈杂声掩盖了大半。
文炎敬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难以置信的“呃”,双眼瞬间翻白,像一摊烂泥似的软软倒下去,正好摔在旁边一滩救火留下的泥水里,后颈的红肿被泥水迅速掩盖。
“老爷!老爷你怎么了?!” 旁边一个仆役见状大惊,连忙围了上来。
如兰立刻扔掉木棍,扑进人群,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官人!你怎么了?!是不是被掉下来的梁木砸到了?!” 她抱着文炎敬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眼泪混合着脸上的黑灰,糊得满脸都是,“快!快把老爷抬到安全的地方!快去请大夫!晚了就来不及了!”
众人见状,哪里还会怀疑?只当是文炎敬救火心切,不幸被坠落的木梁砸中。几个健仆连忙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到前院厅堂,喜鹊早已按照如兰的吩咐,飞奔着去请大夫。如兰跪在床边,一边“伤心”地抹泪,一边悄悄对抬人的心腹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会意,在放平文炎敬时,看似无意地调整了他的姿势,让后颈的伤处紧贴地面,避免被人轻易察觉。
大火直到天蒙蒙亮才被彻底扑灭。后院的下人房和库房烧成了一片焦土,梁柱倒塌,黑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草木和器物的味道,损失惨重。好在主屋和家眷住所安然无恙,明面上也没有人员伤亡,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文炎敬直到第三日晌午才幽幽转醒,后颈传来剧烈的疼痛,脑袋昏昏沉沉,像被重物碾过一般。他只记得自己忙着指挥救火,然后似乎被什么东西砸中,之后便失去了意识。如兰红着眼眶守在床边,一边为他擦拭额头的冷汗,一边哽咽着诉说他的“英勇”:“官人,你可算醒了!前日你为了救火,被梁木砸中,可把我吓坏了!大夫说你是急火攻心,又受了外伤,需要好好静养。”
她又絮絮叨叨地提起火灾的损失、家中的乱象,说得声泪俱下。文炎敬本就头痛欲裂,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哪里还顾得上想起喜姐儿?等到他彻底缓过劲来,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想要询问女儿的下落时,已经是两日之后了。
而那时,梁家的车队早已驶出数百里,踏上了往北的官道。喜姐儿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对京城家中的惊心动魄一无所知,只从闹闹偶尔透露的“一切顺利”中,感受到一丝劫后余生的安稳。
永昌侯府内,墨兰收到文家火灾和文炎敬“受伤”的消息时,正在临窗练字。她放下手中的狼毫,听着采荷的禀报,只是淡淡一笑:“五妹妹……倒是比我想的,更有决断。”
隐蔽的茶楼雅间,窗纸糊得严实,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墨兰刚坐下,便迫不及待地抓住如兰的手,声音又惊又怒,带着难以掩饰的后怕:“五妹妹!你疯了?!那是虎狼之药!剂量稍有差池,或是他体质不耐受,醒不过来怎么办?!那可不是‘被砸晕’,是蓄意谋害亲夫,是蓄意谋害亲夫!一旦败露,你有几个脑袋够砍?!喜姐儿就算逃出去,也要背上弑父的污名!”
如兰坐在对面,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显然这几日未曾合眼。她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烟火气和药味,整个人憔悴得脱了形,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却透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面对墨兰的质问,她忽然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带着无尽的悲凉与恨意:“四姐姐,你以为我不知道风险?可我更怕他醒得太早,更怕他想起喜姐儿,更怕他……派人去追!”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像是要刺破耳膜,压抑许久的愤怒与恐惧瞬间爆发:“你知道他给喜姐儿相看的是什么人家吗?!不是什么寒门小户,是城西的庆顺伯府!说的不是伯爷,是他那个年过四十、战场上废了双腿、性情暴戾到接连打死两个填房的嫡次子!”
眼泪汹涌而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落,砸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水渍。如兰的身体剧烈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他文炎敬!为了巴结爵位,为了他那点可怜的面子,竟要把我的喜姐儿,送到那种魔窟里去!跟一个残废的活阎王做伴!那哪里是远嫁,分明是把我女儿推进火坑,让她生不如死!”
她猛地抓住墨兰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墨兰的肉里,眼神疯狂而绝望:“我怎么能让他有机会?别说昏睡两天,就是让他一直睡到喜姐儿平安抵达边关的消息传来,我都做得出来!醒不过来?那便醒不过来好了!大不了我给他偿命!总好过眼睁睁看着我的喜姐儿被折磨致死!”
墨兰被如兰眼中的疯狂和话语里的信息狠狠震住,浑身冰凉。她原以为文炎敬只是懦弱糊涂,找的人家不过是门第稍低、条件一般,却从未想过竟如此不堪!将一个花季少女许配给这样一个暴戾的残废,与送她去死何异?
那一刻,墨兰心中对如兰莽撞行事的责怪,瞬间被强烈的同仇敌忾取代,甚至生出一丝后怕——若她们的计划失败,喜姐儿的结局,简直不敢想象。她终于明白,如兰不是疯了,是被逼到了绝境,是母性的护犊本能,让她生出了不顾一切的狠劲。
墨兰反握住如兰冰凉颤抖的手,用力捏了捏,声音低沉而坚定:“五妹妹……你受苦了。此事,你做得对。”
她深吸一口气,迅速冷静下来,开始盘算后续:“药,立刻停掉,换回正常的安神镇痛方子。让他‘自然’醒来,只是需要静养。火灾受惊加上救火受伤,缠绵病榻数日,合情合理。这两日的昏睡,就说是伤势引发高热惊厥,大夫用了重药。我会让人打点好那个大夫,确保他知道该怎么说,绝不会出纰漏。”
如兰看着墨兰,眼中的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脆弱的依赖。她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嗯,都听你的。”
墨兰心中轻轻叹息。如兰和王氏,终究是“不知者无畏”,她们不懂那些药物的凶险,只凭着一腔孤勇和绝望下的狠劲,就敢行此险招。这份无知带来的勇气,有时可怕,有时却又成了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放心,喜姐儿那边有娴姐儿和闹闹照应,还有锦哥儿护着,定会平安抵达边关。”墨兰轻声安慰,既是说给如兰听,也是说给自己听,“这边,我们要把‘火灾’和‘老爷伤病’这场戏唱圆满了。至少,要拖到车队走远,拖到……尘埃落定。”
雅间内一片寂静,只有如兰压抑的啜泣声。墨兰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天真烂漫、遇事只会哭闹的五妹妹,心中百感交集。一场由流言引发的风波,最终演变成了放火、伤人、少女逃亡的惊险大戏。而这一切的背后,是文炎敬的凉薄自私,是盛紘的冷酷无情,更是如兰和王氏被逼到绝境后,那带着毁灭气息、不顾一切的母爱。
文炎敬彻底“悠悠转醒”时,已经是五日后,天光已透过窗棂照进卧房。他头痛欲裂,后颈的肿痛让他稍一转动便疼得龇牙咧嘴,脑中更是混沌一片,唯有火灾的浓烟与混乱,以及女儿喜姐儿的身影,在记忆中反复闪现。
“喜姐儿呢?”他强撑着病体他强撑着病体,抓住床边伺候的丫鬟问道,声音沙哑干涩。
丫鬟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回老爷,大小姐……大小姐在火灾当晚受了惊,跑丢了。夫人已经派人四处搜寻,可至今……至今杳无音讯。”
“跑丢了?”文炎敬猛地拔高声音,眼中满是愕然,随即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主院并未被火灾波及,一个深闺小姐,怎会在自家府里“跑丢”得无影无踪?他下意识地想起火灾前日墨兰突如其来的“添妆”,想起如兰反常的忙碌,想起王氏之前的百般拖延……种种疑点串联起来,让他瞬间察觉出不对劲。
“不对劲!这里面定有猫腻!”文炎敬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小厮按住。他怒不可遏,厉声道:“快!派人去京城内外仔细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外,立刻把此事报给盛家,让岳父大人也派人帮忙查找!绝不能让她流落在外,坏了文家与盛家的名声!”他刻意隐去了自己逼迫女儿远嫁的真相,只强调女儿失踪,心中却已认定,喜姐儿定是被人协助私逃了。
盛紘接到消息,又惊又怒。他第一反应并非担忧外孙女的安危,而是恐惧——喜姐儿在这个风口浪尖失踪,若是私逃,“家教不严”“女儿私奔”的罪名一旦坐实,盛家百年清誉将毁于一旦!即便遭遇意外,也对家族名声有损。他当即严令盛家上下,暗中全力搜寻,务必找到喜姐儿,绝不能让她成为别人攻击盛家的把柄。
一时间,文、盛两家暗流汹涌,大批人手在京城及周边悄悄活动,一场秘密搜寻悄然展开。
而此时,林苏刚从城外的纺织庄子回来。一进侯府,便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绷气息。宁姐儿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她回来,立刻拉着她进了自己的院子,将喜姐儿事件的来龙去脉、她们的救援计划,以及如今文、盛两家暗中搜寻的困境,快速而清晰地告知了她。
林苏听完,眉头紧紧蹙起。她赞赏姐姐们的勇气与谋划,却也立刻指出了关键隐患:“计划很妙,利用火灾和混乱掩盖了逃离,但有一个致命漏洞——喜姐儿姐姐‘失踪’得太过干净。一个深闺小姐,在火灾中‘走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本身就极不合理,极易引人怀疑。文家、盛家只要稍作推敲,迟早会查到有人协助逃离,甚至可能追查到车队。”
宁姐儿心中一紧:“那怎么办?车队已经走了好几日,根本来不及通知更改路线!”
林苏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必须给他们一个‘合理’的解释,转移怀疑方向。不能是‘主动逃离’,最好是‘遭遇不幸,却留有疑点’——让人觉得她凶多吉少,又抱有一丝微茫希望,不至于穷追不舍。”
“你的意思是?”宁姐儿隐约猜到了什么。
“伪装成趁火打劫。”林苏压低声音,“火灾当晚混乱不堪,完全可以制造假象:有胆大包天的歹人趁乱摸进内宅,见喜姐儿姐姐独自一人,便将她掳走,或是为了勒索,或是为了其他。可以在她的房间里留下些许‘搏斗’痕迹,比如打翻的梳妆盒、扯断的珠钗。这样一来,‘失踪’就有了最常见也最合理的理由——不是她自己想走,是遭遇了飞来横祸。”
宁姐儿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妙处:“这样一来,文家和盛家的搜寻重点,就会放在查找‘贼人’和‘勒索信’上,而非怀疑她主动逃离!就算他们有所怀疑,没有证据,也只能接受这个‘最可能’的解释!而且,‘被掳’虽名声不佳,但比起‘私逃’,对家族冲击更小,也更易让人同情而非追责。”
“更重要的是,这为喜姐儿姐姐留了后路。”林苏补充道,“万一将来她在边关安顿下来,想与家中联系,也能伪装成‘被好心人救下’‘侥幸逃脱’‘流落异地被收养’,比‘私逃女’的身份更容易解释,也更容易被众人接纳。”
宁姐儿佩服不已:“还是你想得周全!我这就去告诉母亲和五姨母!”
“等等。”林苏拦住她,“此事不宜张扬,经手人越少越好。我去跟母亲说,让母亲暗中通知五姨母。‘布置现场’的细节,也需要五姨母在文家内部悄悄完成,不能留下任何破绽。”
林苏立刻找到墨兰,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墨兰听完,眼中露出赞赏之色,这个女儿,总能在关键时刻抓住核心,想出最稳妥的对策。她当即派人悄悄给如兰递了消息,详细告知了伪装“被掳”的计划。
如兰接到消息,先是一阵后怕,随即又恍然大悟。这确实是眼下最好的善后之策!既能解释女儿的失踪,转移文、盛两家的注意力,又为女儿的未来留了余地。她心中对林苏感激涕零,同时也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要为远在天边的女儿再做些什么。
她立刻行动起来,打开自己的私库,疯狂地收拾东西:最好的绫罗绸缎、最精致的金银首饰、便于携带的金瓜子和银锭、边关可能稀缺的药材、香料、甚至是她亲手缝制的衣物和几床厚实的棉被……林林总总,装了满满两大箱子。她又拿出自己大半的私房银票,小心翼翼地塞进一个不起眼的布荷包里,贴身藏了片刻,才不舍地放进箱子。
“这些都是喜姐儿用惯的、需要的。”她红着眼眶,对墨兰派来的亲信婆子千叮万嘱,“麻烦你务必想办法,把这些东西送到她手上。边关苦寒,她一个人在外,多带些东西,总有用得着的时候。银票让她藏好,关键时候能救命……”
婆子接过沉甸甸的箱子,郑重地点头:“五姑奶奶放心,奴婢一定不负所托。”
箱子送到侯府,墨兰看着里面满满当当的物品,也有些咋舌。如兰这是几乎掏空了自己的所有体己,把能给的都给了女儿。她没有多言,只是吩咐周妈妈,将过于华贵扎眼的首饰和衣料,重新打包整理,然后联系了苏氏常年往返南北的可靠商队,以“托送货物”的名义,设法追上前方的锦哥儿车队,将这些承载着母爱与牵挂的物品,一并送到喜姐儿手中。
与此同时,如兰在文家悄悄行动。她趁着无人注意,在喜姐儿的房间里打翻了梳妆盒,扯断了一支珠钗,又在床脚洒了几滴早已备好的鸡血,制造出搏斗的假象。随后,她“悲痛欲绝”地告诉文炎敬,在女儿房间发现了“歹人”留下的痕迹,喜姐儿定是被掳走了。
文炎敬果然被误导,心中的怀疑虽未完全消除,但更多的注意力被“掳走”的愤怒和恐惧占据,搜寻方向也彻底转向了查找“贼人”。盛家得知消息后,也默认了这个解释——毕竟,“被掳”比“私逃”更能保全家族名声。
一场由林苏完善、如兰倾力支持的善后与支援行动,悄然展开。它虽未能完全消除所有怀疑,却成功转移了焦点,为喜姐儿的逃离争取了更多时间与空间。
僻静酒楼的雅间,窗棂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桌上几样清淡小菜早已失了热气,一壶温酒在青瓷壶中静静躺着,氤氲出的薄烟,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凝重。王氏端坐主位,一身深紫色褙子,鬓边仅簪一支素银簪,神色平静得近乎漠然,唯有眼底深处,藏着翻涌的惊涛骇浪。
墨兰与如兰分坐两侧,如兰双手紧紧攥着帕子,指尖泛白,显然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墨兰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心中已有预感——王氏今日邀她前来,绝不是简单的叙旧。
寒暄不过三两句,王氏便放下酒杯,目光直直看向墨兰,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敲在青石上的木鱼:“墨兰,你小娘……如今在我的一处陪嫁庄子上。”
“哐当”一声,墨兰手中的酒杯险些滑落。她猛地抬头,眼中瞬间涌起复杂的情绪,震惊、茫然、怨恨、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牵挂,交织在一起。这么多年,她不是没暗中打探过林噙霜的下落,可消息被父亲封锁得严严实实,只知道人还活着,却不知具体情形。此刻骤然从王氏口中听到确切消息,那些刻意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泪水毫无预兆地盈满眼眶,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她张了张嘴,想问问母亲过得好不好,却又想起当年的种种纠葛,最终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又迅速摇了摇头,矛盾得说不出一句话。
王氏没有催促,也没有嘲讽她的眼泪。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饮尽,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似乎并未驱散她眼底的寒意。她的目光转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声音飘忽而淡漠:“今日叫你来,有些旧事……也该让你知道。不为别的,只求个心安,或是……让你也明白些。”
她顿了顿,吐出两个尘封已久的名字:“云栽和露种,你还有印象吧?你从前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丫头。”
墨兰浑身一震,如遭雷击。这两个名字,是她少女时期最深的噩梦,伴随的是私会梁晗的丑闻,是盛紘的雷霆之怒,是整个盛家的鄙夷与唾弃。她以为自己早已将这两个名字埋葬在记忆深处,却没想到,王氏会在此时,狠狠揭开这道伤疤。
“当年事发,你父亲盛怒,下令将她们打死。”王氏的语气平静无波,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是我……拦了一下。”她看向墨兰,眼神锐利如刀,“不是我心善,是觉得立时打死在府里,太过难看,污了盛家的地。我原打算,先将她们发卖出去,走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墨兰的心紧紧揪起,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她能想象到,当年那两个贴身伺候、对她忠心耿耿的丫鬟,是如何在盛家的雷霆之怒中瑟瑟发抖。
“可没想到,”王氏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事过境迁的沧桑,却更显残酷,“海氏……你长柏哥哥的媳妇,当时协理家务,下手清理门户。她派去行刑的人,下手太重了。云栽那丫头,本来身子骨就弱,挨了板子又受了惊吓,伤势沉重,发卖出去的路上,没撑过第五天,就……没了。”
雅间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如兰听得面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紧紧咬住了帕子。她从未想过,当年那场风波背后,还有这样惨烈的隐情。
“露种……”王氏继续道,语气更冷,“卖到了扬州。那地方,鱼龙混杂,她本就心高气傲,又遭此大难,没几日便没了消息。我派人打听,说是……不堪受辱,投河自尽了。”
她转过头,目光直直看向墨兰,又仿佛透过她,看向了当年那位看似端方贤淑的长媳,缓缓道:“海氏她……是下了死手的。要着命去的。或许是为了彰显她管家之严,或许是为了彻底抹去你这边的痕迹,好让你长柏哥哥的前程不受半点牵连。谁知道呢。”
这番话,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剖开了盛家深宅里最阴暗、最残酷的真相。云栽和露种的死,不仅仅是盛紘盛怒下的牺牲品,更是家族内部权力清洗、新妇立威的残酷注脚。王氏此刻说出来,未必没有对海氏当年隐隐压她一头的怨怼,也未尝不是一种迟来的“交代”——看,当年逼死你身边人的,不仅仅是你父亲的怒火,还有你那位人人称赞的好嫂子。
墨兰的泪水流得更凶,肩膀剧烈颤抖。她曾怨恨王氏的刻薄,怨恨盛紘的绝情,怨恨整个盛家对她的排挤,却从未细想过那两个丫鬟的具体结局。此刻得知她们竟是如此惨烈地死去,心中除了悲伤,更涌起一股彻骨的寒意和对过往那吃人规则的深刻体悟。原来在家族的利益、旁人的前程面前,她们这些丫鬟的性命,甚至她这个庶女的名声,都如此微不足道。
王氏看着她流泪,语气终于缓和了一些,带着一种疲惫的沧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记恨谁。过去的事,死了的人,终究是过去了。你小娘还在庄子上,虽不自由,但衣食无忧,也没人再为难她。你若真想见,我可以安排。”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墨兰和如兰,意有所指:“如今,你们也都为人母了。该知道,有些路走错了,代价有多大。不光是自己,身边的人……也会跟着粉身碎骨。”
“今日叫你来,说这些陈年旧事,一是丁是丁卯是卯,该让你知道的,不必瞒着。二是……”王氏的目光落在如兰身上,又移回墨兰,眼神变得坚定,“眼下喜姐儿的事,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过去的事拎不清,眼下的事,总要一起担着。”
墨兰擦去眼泪,深吸一口气,看向王氏的目光复杂难明。有怨恨,有震惊,有释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共情。她知道,从此刻起,她们之间那层虚伪的客套与经年的隔阂,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底下更真实、也更无奈的利益交织与伤痕累累的过往。
如兰也缓缓抬起头,看向王氏和墨兰。她终于明白,母亲今日为何要说这些。她们都是母亲,都曾为了自己的孩子,在这深宅大院里挣扎、算计,甚至不惜铤而走险。过去的恩怨情仇或许难以消解,但为了喜姐儿,为了她们各自在意的女儿们,她们不得不继续在这条船上,同舟共济,哪怕脚下踩着的,是昔日同伴的尸骨与泪水。
一壶温酒已凉,几碟小菜未动。这场看似寻常的家宴,终究成了一场旧怨的摊牌,一次联盟的确认。深宅之中,女子的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唯有抱团取暖,才能在这吃人的世道里,为自己的孩子,挣得一线生机。
王氏那句轻飘飘的话,却如惊雷劈落,直直砸在墨兰天灵盖上:“你以为卫小娘真是难产而亡?是你小娘害的!就像你当年对付春珂那样,孕期暗改饮食,让胎儿过大,生生折腾死了母体。”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墨兰的耳膜,钉入她的心脏!她曾隐约知道林噙霜手段狠辣,知道她与王氏斗得你死我活,知道她处处打压卫小娘,却从未敢深究卫小娘之死的真相,更未曾将母亲的“算计”与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如此直接、残酷地划上等号!
尤其王氏那句“就像你当年对付春珂那样”,如同一把尖刀,刺破了她最后的侥幸。是了,她当年为了争宠,确实在春珂的饮食上动过手脚,虽未下剧毒,却是朝着“胎儿过大、母体受损”的方向谋划。只是春珂命大,才未酿成惨剧。可她的母亲林噙霜,对卫小娘,竟是下了死手,且成功了!
那种熟悉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冰冷算计,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狠毒,原来一脉相承!只不过,她的母亲做得更绝,手上真的沾了血!
巨大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墨兰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话。她看着王氏,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还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自我厌恶与恐惧。“不……不会的……小娘她……”她想反驳,声音却虚弱得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联想到林噙霜平日的做派、对她的教导,联想到卫小娘死后林噙霜的隐秘得意与明兰的孤苦无依,王氏的话,残忍,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可信度。
“怎么不会?”王氏冷笑,眼中是多年积压的怨愤与看透世情的悲凉,“你小娘为了往上爬,什么事做不出来?卫小娘挡了她的路,又怀了身孕,她岂能容得下?”
墨兰的脑子嗡嗡作响,她猛地抓住桌沿,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嘶声问道:“那我爹呢?!爹他知道吗?!他就眼睁睁看着?!”这是她最后的挣扎,她希望父亲至少是不知情的、被蒙蔽的,那样她心中“父亲”的形象,或许还能保留一丝体面。
然而,王氏接下来的话,彻底击碎了她最后的幻想。王氏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怜悯,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爹?他那时,正陪我上香呢。”
短短八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透了墨兰的心脏!
陪王氏上香!
在卫小娘挣扎于生死边缘、在明兰即将失去母亲、在林噙霜或许正得意于阴谋得逞的时候,她的父亲,盛家的家主,卫小娘的丈夫,明兰的父亲,竟然在陪着正室夫人,悠闲地、体面地、仿佛万事皆在掌握地去上香祈福?!
他不可能完全不知情!后宅阴私,他身为家主怎会毫无察觉?就算最初被蒙蔽,事后卫小娘蹊跷离世,明兰孤苦无依,林噙霜愈发得势,他难道没有一丝怀疑?还是说,他根本不在乎?甚至默许了?用一个无足轻重的妾室和未出世的庶子,换来后宅的“安宁”与对正室的“安抚”?
“陪王氏上香”这五个字,背后是盛紘何等冷酷、自私、虚伪的算计与漠视!
墨兰终于支撑不住,颓然坐倒在椅上,浑身冰凉,连眼泪都仿佛冻住了。她一直以为父亲对她和小娘至少有几分真心宠爱,甚至因这份“宠爱”沾沾自喜,与姐妹们争斗不休。可现在她才明白,那份“宠爱”不过是精致利己的权衡,一旦需要,她和小娘随时可以被舍弃。
父亲对卫小娘如此,对林噙霜如此,对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王氏看着墨兰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悲凉。她缓缓道:“现在你明白了?高门大户里,哪有什么真情实意?不过是权衡利弊,你争我夺。你小娘害了人,自己也成了棋子,最终落得那般下场。你爹坐在那个位置上,看得比谁都清楚,算计得比谁都精明。”
墨兰缓缓抬起头,擦去脸上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水,眼神里的震惊与脆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后的、带着痛楚却异常清晰的坚定。
她没有再问林噙霜的近况,也没有再提盛紘。只是看向王氏,轻轻说了一句:“多谢母亲……告知。”
这六个字,轻得像羽毛,却重得像磐石,标志着那个曾经依附父亲宠爱、效仿母亲算计的盛墨兰,彻底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看清了深宅真相,决心为自己、为女儿们挣一条生路的永昌侯府三奶奶。
雅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王氏的话音还在耳畔回响,墨兰的心神尚未从血色真相中完全抽离,如兰轻轻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凉颤抖的手。
墨兰微微一怔,转头看向五姐姐。自小到大,她们便是针尖对麦芒,如兰骄纵直爽,最看不惯她的算计,她也厌烦如兰的天真莽撞,从未有过这般近乎安抚的亲近。
如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褪去了往日的娇憨,多了几分看透世事的沉重。她看着墨兰,语气平和却认真:“四姐姐,我从前总以为,你是咱们姐妹里头心思最深、最会算计的一个。为了嫁入高门,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墨兰嘴唇动了动,想辩解,却发现如兰说的是过去最真实的她,无从反驳。
如兰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悠远,带着一丝后知后觉的寒意:“可如今听了这些,再想想明兰……我才觉着,我错了。”她握紧了墨兰的手,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明兰,她才是那个心里头能藏住滔天血仇,面上还能和你、和我们谈笑风生、好好相处的人。”
这句话,如一道惊雷,劈开了墨兰心中那层模糊的迷雾!
是啊,明兰!卫小娘是她的生母,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却死得那般惨烈蹊跷,而最大的嫌疑人,便是自己的生母林噙霜!这份杀母之仇,本该不共戴天!
可明兰呢?她在盛家大院里,对着仇人之女的自己,对着纵容默许一切的父亲,对着后宅所有知情人,竟从未露出过半分怨恨。她乖巧、懂事、谨慎,像一株不起眼的小草,默默扎根,慢慢生长,最终长成了足以遮风挡雨的侯府主母。她与自己维持着客气,与如兰有着姐妹情分,与盛家所有人都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仿佛那些陈年血仇,从未在她心中留下痕迹。
墨兰从前只当她是运气好,是懂得审时度势,是性格本就隐忍。可如今被如兰点破,她才骇然惊觉——这哪里是简单的“懂事”?这需要何等深沉的心机,何等坚韧的意志,何等可怕的忍耐力?!
明兰不是不恨,她只是把恨埋得太深,深到无人能窥见,深到可以用十几年的时间慢慢筹谋,慢慢积蓄力量。直到她足够强大,直到她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一切,或许……直到她有朝一日,能以最稳妥、最彻底的方式,了结这段恩怨。
而自己从前那些争风吃醋、算计嫁妆、争抢夫婿的手段,在明兰这种背负血海深仇却不动声色的心性面前,简直幼稚得像孩童嬉戏!
一股更深的寒意顺着脊椎升起,墨兰忽然意识到,自己过去对明兰的轻视、嫉妒,甚至偶尔的挑衅,在明兰眼中或许根本不值一提。明兰的目光,早已穿透了后宅的细碎争斗,落在了更远处的家族利害、权力游戏,以及那份从未熄灭的血仇阴影上。
如兰看着墨兰变幻的脸色,知道她听懂了,又叹了口气:“我也是生了喜姐儿,做了母亲,才稍稍能体会——若有人害了我的孩儿,我便是化成灰也饶不了他。可明兰……她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摇了摇头,未尽之言尽在不言中。与明兰的血海深仇相比,她们姐妹间的争强好胜、口角龃龉,简直不值一提。明兰能“原谅”或“无视”墨兰的存在,绝非心胸宽广那般简单,而是她所图更大,忍耐力更强。
墨兰反手紧紧握住如兰的手,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稍稍安定,声音低沉得像是自言自语:“五妹妹,你说得对……我以前,太不懂事了。”
不懂事的,何止是那些争宠的小手段?更是对这深宅大院的残酷、对人心鬼蜮的险恶、对仇恨分量的无知。
王氏看着两个女儿交握的手,看着她们脸上恍然的神色,心中滋味复杂。她今日说出这些往事,本是为了敲打墨兰、巩固联盟,却未想竟让她们窥见了明兰最深沉的秘密。这或许能让她们姐妹更加团结,却也可能让她们对明兰、对盛家,生出更深的戒备与疏离。
但无论如何,经此一事,因喜姐儿而暂时绑定的三人,纽带被这血淋淋的往事浇铸得更加牢固。她们都是这吃人规则下的参与者或受害者,也都在为了各自的女儿,在这深宅泥潭中艰难跋涉,寻找出路。
而明兰,那个始终微笑得体、让人捉摸不透的六妹妹,从此在她们心中,蒙上了一层更加复杂难言、也更具分量的阴影。往后再相见,那份表面的平和之下,不知又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试探与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