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真谷的晨雾还未散尽，山风裹着药香漫过竹篱，将洞外那幅青竹帘掀起半幅。苏婉儿的指尖刚搭上帘绳，便觉眼前一亮——洞内石壁本是青灰色，此刻却被金芒染作流霞，连石缝里的苔藓都泛着琉璃般的光。她脚步微顿，未及收势，竟撞进一片氤氲的金雾里。
抬眼处，烛九溟正立在断穹剑旁。那柄断了半截的古剑斜插在石案上，剑身上的裂痕里还凝着前日劫火的余温，此刻却被他周身金纹映得发亮。他的肉身半透明如寒潭冻玉，能隐约看见筋骨脉络的轮廓，内里金纹流转如活泉，自心口处“护生”二字的位置漫开，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钻去，连眼尾都染了层细碎的金辉，像沾了星子。
“九溟……”她喉间发哽，背着的药篓重重磕在石阶上，篓里的还魂草被攥得发蔫，草叶上的晨露顺着指缝往下淌。前日替他守熔骨炉时，怕火候不稳，掌心掐出的血痕还未结痂，此刻被金纹一照，竟泛着淡淡的朱红，像极了谷中初绽的朱槿，开在她苍白的手背上。
烛九溟听见声响转身，金纹随动作荡开涟漪，洞角积了百年的阴寒被灼得“嗤嗤”作响，连石缝里的冰碴都化了水。他伸手欲扶她，指尖金纹却先一步触到她手背，那温度烫得苏婉儿轻颤，像被刚出炉的药杵碰了似的。
“好烫。”她垂眸看那交叠的指节，金纹在两人相触处灼亮几分，原本流转如溪的金线突然凝作星芒，在她手背上烙下淡金的印记，“这骨头……能扛清道夫的劫么？”
烛九溟低头望自己手臂，金纹在琉璃肉身下翻涌如潮，心口“护生”二字的刻痕里，似有活物在爬——那是前日无垢残魂注入的道韵，此刻正顺着血脉往骨缝里钻。他能感觉到胸骨发暖，像是被春日的阳光晒透了，连最深处的寒铁骨都软了几分。缓缓握拳时，金纹便顺着指节攀至手背，在晨光里凝成细小的金鳞，一片叠着一片，如甲似衣。
“劫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新铸的清越，像是金石相击，“清道夫要砍的不是骨头，是万灵不想死的念头——这骨头，便是替他们扛那念头的盾。”
洞顶石乳“滴答”坠下一滴晨露，落在他手背金鳞上，先是“滋滋”作响，接着腾起一缕金雾，连水珠里的寒气都被灼成了暖烟。火池里忽有赤光翻涌，离焰的尾羽自烈焰中探出，赤金翎羽扫过烛九溟心口，带起一串火星，在洞壁上溅出细碎的金点。
“无垢那老东西当年说，古修的剑要护到最后一人断气。”离焰的声音混着火焰的噼啪，尾羽在烛九溟心口“护生”二字上点了点，翎尖的火星落进金纹里，竟开出朵小金花，“如今倒好，连骨头都成了盾。他的道，终是传下来了。”
苏婉儿伸手抚上他心口，金纹烫得她指尖一缩，却又忍不住再探——那温度不似灼痛，倒像药炉里煨了七日七夜的还魂丹，暖得人连心肺都软了。她望着洞外漫山绿意，药香裹着晨雾涌进来，沾在她发间的珠花上：“昨日药田的素心兰开了。”
“素心兰？”烛九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归真谷的药田在晨风中翻涌如浪，绿的是续断，白的是玉竹，粉的是素心兰。每片药叶都凝着露珠，映着金纹的光，像撒了把碎金在绿毯上。他看见老药童蹲在田埂边，布满皱纹的手正数着新抽的药芽，数到第十八个时，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咧着没牙的嘴笑出了声；看见扫竹径的老仆，竹扫帚一起一落，扫得竹叶沙沙响，连竹影里的晨雾都跟着晃；还看见山脚下那株百年古梅，去年被雪压断了枝，今年竟从断处抽出新芽，嫩得能掐出水来。
他忽然明白无垢残魂说的“生的味道”——那不是药香，是老药童数药芽时，指节叩在泥土上的“笃笃”声；是老仆扫竹径时，竹扫帚与青石板相碰的“唰唰”响；是古梅新芽顶开残雪时，冰碴碎裂的“咔嚓”轻响；是满山草木不肯枯荣的倔强，是谷中凡人不肯向劫数低头的念头。
“清道夫怕的，原是这些。”他轻声道，金纹在眼底流转如星，连瞳孔都染成了淡金，“它砍得断剑，烧得尽草，却砍不断老药童数芽时的雀跃，烧不尽老仆扫径时的从容。往后它若再来，便让它看看，万灵的念头，比劫雷还硬。”
话音未落，断穹剑忽又发出龙吟。那声音清越如鹤唳，震得洞顶石乳簌簌落，震得药田的素心兰抖落露珠，震得归真谷的山雀扑棱棱飞起。苏婉儿望着他琉璃般的肉身里翻涌的金纹，忽觉那不是什么熔骨重铸的新躯——金纹里有老药童的笑纹，有老仆的扫帚痕，有古梅的新芽，有谷中每一株草、每一朵花不肯凋零的执念。那是万灵的念头凝成的壳，壳里装着古修无垢的剑，装着灵枢师离焰的火，装着所有不肯死的人，要一起撞碎那柄叫“劫”的刀。
洞外，素心兰的香气漫得更浓了。风卷着花香钻进洞来，沾在烛九溟的金鳞上，沾在苏婉儿的药篓上，沾在断穹剑的裂痕里。离焰的火池突然腾起赤金火焰，将金雾托向洞顶，在石壁上投下一片流动的光——那光里有药童数芽，有老仆扫径，有古梅抽枝，有万灵百态，生生不息。
苏婉儿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金纹顺着她的指尖爬到腕间，在她手背上烙下一枚淡金的护生印。她望着他眼底流转的金芒，忽然笑了：“往后你护万灵，我护你。”
烛九溟握住她的手，金纹在两人相触处缠作同心结：“好。”
洞外，晨雾散了。归真谷的日光透过竹帘照进来，落在他的金鳞上，落在她的药篓上，落在断穹剑的裂痕里。那裂痕里，不知何时冒出株素心兰的新芽，正顶着露珠，向着光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