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真谷的第七个黎明来得比往时更亮些。东边青崖的轮廓在晨雾里渐渐清晰，像是被金箔勾勒出的边儿，连崖顶那株百年老松的针叶都凝着层细碎的光，落下来时，把谷底的竹枝都染成了半透明的玉色。
自熔骨新生那日起，断穹剑便添了个古怪的性子——每日辰时三刻，晨光刚漫过东边青崖的棱线，剑鸣便如龙吟穿云，震得谷中竹枝乱颤。今儿也不例外，清越的剑啸才起，药田里的素心兰便簌簌抖落露珠，珠儿落进泥里，竟在青嫩的叶片上撞出星子似的光。
烛九溟立在涅盘洞外的试剑崖上，玄色道袍被晨风吹得翻卷。他抬眼望身侧悬浮的断穹剑，剑鞘上的云纹在光里若隐若现，而金纹正自心口“护生”二字处翻涌——那是熔骨时无垢残魂烙下的印记，此刻随着晨雾里的灵气潮汐一起涨落，像极了残魂曾说的“万灵脉息”，细瞧时，金纹里竟能瞧出些模糊的影子：老药童的竹杖、素心兰的花萼、扫竹径的老仆腰间的铜铃。
“九溟！”
唤声裹着药香飘来，是苏婉儿。她今日未背那只缀满药囊的竹篓，只攥着个青瓷小瓶，发间沾了星点药粉，在晨光里泛着淡绿，想来是刚从药庐赶过来，连鬓角的碎发都带着药炉的余温。近前时，她脚步轻快，鞋尖沾了点泥星子，却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顿住，抬手将药瓶往他掌心一塞。
瓶身还带着药炉的余温，触手是青瓷特有的凉润，混着股淡淡的参香。“这是新炼的九窍续脉丹。”她声音里带着熬了七日丹炉的哑，可眼尾却翘着，“前日熔骨时你耗了太甚，每日服一枚，能让骨头硬过玄铁。”
烛九溟捏着药瓶，金纹在指节处灼亮，映得瓶身泛出暖光，连瓶身上的缠枝纹都活了似的。他抬眼望她，见她眼下还带着守炉七日的青影，像被墨笔轻轻扫过的云；前日替他掐穴时，腕间被他骨茬蹭出的血痕已结了薄痂，却仍固执地红着，像谷里未谢的朱槿，在素白的腕子上烧出一点火。
“你倒比我更急。”他低笑，指尖摩挲着瓶身的釉面，“这骨头硬不硬，试上一试便知。”
话音未落，断穹剑又发出清越龙吟。这一回的鸣声比往时更沉了三分，像是藏了把烧红的剑在云里。烛九溟振袖挥剑，玄色广袖翻起时带起一阵风，吹得苏婉儿鬓边的药粉簌簌飘落。金纹如活蛇攀至剑脊，在剑身游走的刹那，断穹剑的剑鞘“铮”地弹开，露出内里寒芒——那寒芒里裹着层熔金似的光，竟是金纹渗进了剑气里。
他抬臂劈向崖边半人高的玄铁石。那玄铁石是铁战前日从矿脉运来的，色如墨玉，表面还留着矿镐凿过的痕迹，说是要铸护道枢的外甲。此刻金芒裹着剑罡劈下，玄铁石却连石屑都未溅，整方玄铁竟如冰雪遇阳，“唰”地从中间开始融化，先是表面泛起层水纹似的光，接着“嗤”地一声，化作细不可见的齑粉，随风散入晨雾，只在崖石上留了片淡黑的影子。
苏婉儿望着满地细粉，眼尾微挑，伸手接住飘到眼前的金芒残屑。那残屑触到指尖时，竟不是冷的，反带着股温烫，像刚从炉里夹出的炭粒。“倒真比玄铁硬。”她望着自己发红的指尖，又抬眼瞧他周身翻涌的金纹，“只是这金纹……”
“随潮汐涨落。”烛九溟收剑入鞘，金纹顺着剑穗垂落，在他腰际凝成细小的金鳞，每一片都闪着活物似的光，“离焰说，这是天地灵气在替万灵‘叩骨’。无垢残魂当日烙下的‘护生’二字，原是要这骨头做面盾——清道夫的劫雷要劈，便劈在这盾上。”
他说着，抬手抚上心口。金纹在掌下翻涌如沸，烫得他喉间发暖，像吞了口烧刀子，连舌尖都泛起股辛辣。那日无垢残魂消散前的话又在识海响起：“你闻见了么？这是‘生’的味道。清道夫要杀的不是逆命者，是‘活’的人。”此刻他望着崖下药田，老药童正踮着脚数新抽的药芽，竹杖点地的“笃笃”声混着素心兰香，直往他骨缝里钻——那是老药童数到第三株药芽时的欢喜，是竹杖敲在青石板上的清响，是素心兰沾了晨露的甜香，全往他心口的“护生”二字里钻。
“清道夫要砍的，是这些‘活’的人。”他转身对苏婉儿笑，金纹在眼底流转如星，连眼尾的细纹都被映得发亮，“可它不知道，这些人活一日，这盾便硬一分。”
断穹剑忽又发出长鸣，声震十里。这一回的鸣声里多了些细碎的震颤，像是剑刃在轻叩什么。苏婉儿望着他周身翻涌的金纹，忽觉那哪是熔骨重铸的新躯，分明是万灵的念头在骨血里扎了根——老药童数药芽时弯着的脊背，老仆扫竹径时“沙沙”的声响，连素心兰不肯枯荣的倔强，都化成了金纹，在这副新骨里活着，跳着，比玄铁硬，比劫雷烫。
“明日我去采千年朱果。”她突然将药瓶往他怀里一塞，力道大得他踉跄半步。转身时，发间药粉被金纹映得发亮，像撒了把金箔在发间，“那朱果生在天枢峰绝壁，得用冰魄绳攀崖。等丹成了，你这骨头……怕要硬过天枢峰的磐石。”
她说着便往药庐走，裙角带起一阵风，把崖边的素心兰吹得东倒西歪。烛九溟望着她的背影，见她走到药庐门口时，还不忘回头朝他挥了挥手，发间的金粉在风里散成细雾。谷中渐起的人声飘过来：老仆扫竹径的“沙沙”声，小弟子挑水时的哼歌，还有药庐里传来的捣药声，像一串被串起来的珠子，叮铃当啷撞进他耳朵里。
断穹剑在身侧轻颤，金纹随晨雾里的灵气涨至顶点。他忽然明白，所谓“剑鸣七日”，原是断穹剑在替万灵“试音”——试这副新骨，可扛得住清道夫的劫，护得住这满山“活”的人。
崖下，老药童的欢呼声突然拔高：“素心兰抽新蕊了！今年定是个好年成！”
烛九溟低头看心口，金纹正灼得发亮，连道袍都透出层淡金的光。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素心兰花瓣，花瓣上还沾着金纹的余温，像捧着整座归真谷的活气儿。
断穹剑又吟了一声，这回的鸣声里多了丝温驯，像是在应和老药童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