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的光景,雾散了大半,天空却还是灰扑扑的,像一块没拧干的抹布,沉沉地压在屋顶上。
埃德蒙在厨房里忙活午饭,说是忙活,其实简单得很。
昨日的面包还有些,虽然边缘已经发硬,但中心部分尚可。他从储藏间找出个战时配给的肉罐头,撬开了,里面是暗粉色、浸在透明胶冻里的碎肉,说不上是什么肉,没什么香气。
又切了两片干酪,同样硬邦邦的。
面包切开,抹上薄薄一层黄油,铺上肉碎和干酪片,另一片面包盖上,用力压一压,齐活。
他做了两个,用油纸随便一裹,和两杯白水一起端到餐厅桌上。
“中午先将就一下。”
他对坐在桌边看书的汤姆说,自己先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面包微硬,肉碎寡淡,干酪没什么味道,唯有那一点点黄油在口腔里化开,带来少许油润和咸香。战时饮食,大抵如此,讲究不起来。
汤姆放下手里那本厚重的、没有封皮的书,看了一眼油纸包着的三明治,没说什么,也拿起来吃。
他吃相斯文,小口咀嚼,仿佛在品味什么珍馐,而非这简陋的食物。阳光透过餐厅窗户,在他低垂的眼睫和线条清晰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两人沉默地吃完了这顿简单的午餐。埃德蒙很快吃完,喝了半杯水,开始收拾。
汤姆吃得慢些,但也没剩下什么。餐厅里只剩下细微的咀嚼声和杯盘轻碰的声响。
“牛肉得早点炖上,才够火候。”埃德蒙洗着手,对还在慢条斯理喝水的汤姆说道,“我先上去把三楼那间屋子简单归置一下,腾出地方,牛肉下午就能炖上。”
汤姆抬眼看了他一下,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回手里的空水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玻璃杯壁。
埃德蒙擦干手,上了三楼。
这层楼他买下后就没怎么动过,空置着,积了一层薄灰。
推开朝南那个房间的门,一股陈旧的、混合着灰尘和淡淡木头气息的味道涌出。房间不大,但方正,窗户倒是挺大,可惜窗外对着邻居家更高一截的山墙,视野一般。
雾虽散了,阳光却吝啬,只在天边云层边缘透出一点黯淡的白光,吝啬地洒进房间,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他卷起衬衫袖子,找了块旧布当抹布,接了盆清水,开始打扫。
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张老式的木桌和两把椅子靠墙放着,还有一个空荡荡的书架。他仔细地擦拭桌面、椅面、书架隔板,然后是窗台和窗框。
灰尘被掸起,在稀薄的光柱里飞舞。
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专注的、近乎禅意的平静。
打扫房间能让人头脑清醒,也能理清思绪。他一边擦着,一边想着伯克利广场那边的手稿转移是否顺利,想着晚上炖牛肉该用什么香料……
楼下很安静,汤姆大概回书房继续看他那些深奥的魔法书去了。这栋房子再次沉入一种微妙的、彼此独立却又紧密相连的静谧之中。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埃德蒙将三楼那间房大致收拾干净了。
灰尘除去,木头露出原本温润的色泽,房间虽然依旧空荡,却显得亮堂整洁了许多。
他站在门口看了看,觉得满意,便收拾了水盆和抹布下楼。
厨房的水池里,早上买回来的那块牛肉已经用清水泡着了,血色淡淡地洇开。
牛肉不算顶好,带着些筋,肥瘦相间,在配给制的年月已属难得。
他捞出来,放在砧板上,仔细剔了剔表面零星的筋膜,用厨房纸吸了吸表面并不多的血水,用一把厚背刀逆着纹理切成均匀的核桃大小的块。
刀锋划过肉质的触感实在,带着生肉特有的微韧和凉意。
切好的肉块重新入温水,加一点点盐,慢慢揉搓,漂去血水。如此两遍,水色渐渐澄清,肉色也显得干净了些。
沥干水分,备用。
他又拿出那几颗小小的土豆和胡萝卜,还有更难得的一颗洋葱。土豆削皮,胡萝卜刮去外皮,都切成滚刀块,大小与牛肉相仿。
洋葱剥去干枯的外皮,对半切开,再切成粗丝。
刀刃压在洋葱上,辛辣的气息立刻冲出来,刺激得他眼眶微微发酸,这是久违的、属于厨房的鲜活气味。
生火,坐上那个厚重的铸铁炖锅。
锅底烧热,放入切下的一小块乳白色的牛油。
牛油在锅底慢慢融化,滋滋作响,散发出浓郁霸道的动物油脂香气,瞬间充满了小小的厨房,甚至飘到了外面的餐厅。
这香气与方才的洋葱味混合,竟让人口舌微微生津。
油热了,埃德蒙将沥干的牛肉块小心地放进去,刺啦一声,白气腾起。等待片刻,他用木铲轻轻翻动,让每一块肉的表面都与热油接触,渐渐煎出金黄的焦边。
煎肉的火候很重要,既要锁住肉汁,又不能煎老了。
他看着肉块在锅中变色,油脂的芬芳混合着蛋白质受热产生的美拉德反应的独特焦香,让人感到一种原始的满足。
待牛肉块四面都上了色,盛出来,锅里留底油,又丢进去切好的洋葱。洋葱丝在热油里慢慢变得透明、软化,边缘染上金黄,那股子冲鼻的辛辣气也被热力驯服,转化成一种深沉诱人的甜香。
这时才把煸好的牛肉倒回去,翻炒几下,让肉块裹满油脂和焦糖色的洋葱。然后,是从军需部某个军官那里换来的一罐番茄膏,挖了两勺进去,顿时,酸甜的果香混进肉香里,颜色也变得红润起来。
再撒上一小撮面粉,翻炒均匀,这是为了让汤汁浓稠挂口。
然后,他拿起一个旧陶罐,里面是些混合香料,他拈出一点,主要是几颗干瘪的丁香、一小段桂皮、两片月桂叶,还有一点说不清名字的、类似草果的玩意儿,投入锅中,又磨了些黑胡椒碎洒上去。
没有酱油,没有料酒,他倒入足够的热水,水面刚刚没过所有食材。
然后,他将切好的土豆和胡萝卜块推进去,用木铲轻轻推匀,让它们半浸在汤里。
盖上厚重的锅盖,将炉火调到最小,只留中心一圈幽幽的蓝焰,温柔地舔着锅底。
接下来,就是交给时间了。小火慢炖,让味道一点点渗透,交融,让坚硬的肉质在恒久的温热中变得酥烂,让土豆和胡萝卜吸饱肉汁的精华,变得丰腴绵软。
埃德蒙洗干净手,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那口安静的、只有边缘微微冒出缕缕蒸汽的铸铁锅。
这需要时间,慢火细炖,才能让牛肉变得酥烂,让蔬菜的甜味融入汤汁,让香料的味道层层渗透。他喜欢这种需要耐心的过程,就像他处理许多其他事情一样。
炖肉的香气已经开始隐隐约约地飘散出来,是醇厚的肉香,夹杂着香料隐约的辛芳和蔬菜的清甜,一层层地,慢慢地,渗透到房子的每个角落。
这香气让人心安,仿佛能驱散窗外伦敦冬日的阴冷和战时无处不在的焦虑。
他走出厨房,客厅里,壁炉的火依旧燃着。
汤姆不在楼下。埃德蒙走到壁炉边,拿起火钳拨了拨木柴,又添了一根。
火星噼啪爆开。
他站在那里,看着跃动的火焰,听着厨房里传来极其微弱的、汤汁在锅中咕嘟的轻响,忽然觉得,这一刻的平静,真实得有些虚幻。
时间在炖肉的香气和壁炉的暖意中缓缓流淌。
埃德蒙去书房看了会儿文件,又去二楼拿了本书下来,坐在壁炉边的扶手椅里翻阅。
书是枯燥的经济学理论,但他看得很专注,偶尔端起旁边微凉的水喝一口。
房子里很安静,只有火焰的低语、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越来越浓郁的炖肉香气。
这香气仿佛有了形质,暖洋洋、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里,是嗅觉上的拥抱。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又开始转暗,冬日的白昼短得可怜。
埃德蒙放下书,走到厨房。炖锅依旧安静,但锅盖边缘凝着细细的水珠,蒸汽冒得更明显了些。
他揭开锅盖。
一股更加醇厚、饱满、复杂的香气轰然涌出,扑了他满脸。汤汁已经收得浓稠了些,呈现出一种诱人的、微微发亮的深棕色。
牛肉块缩小了些,形状却依然完整,表面油润,用筷子轻轻一戳,便能感觉到那种酥烂的柔软。
土豆和胡萝卜块边缘已经有些融化在汤汁里,使汤汁更显浓滑。他用木铲轻轻翻动了一下,底下的食材翻上来,热气腾腾,每一块都裹满了亮晶晶的、香气四溢的汤汁。
他看着锅里咕嘟冒泡的炖肉,那深色的浓汤,酥烂的肉块,软糯的土豆和胡萝卜……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跳出一个念头:可惜没有米饭。
这念头来得突兀,带着一丝遥远的、属于前世记忆的遗憾。
滚烫的、颗粒分明的白米饭,浇上这样一勺浓稠鲜香的炖牛肉汤汁,米饭吸饱了汤汁的精华,变得丰腴润泽,和着酥烂的牛肉、软糯的土豆一起送入口中……那才是绝配。
是前世母亲在忙碌的农活和家务之余,偶尔能端上桌的、让他和姐姐眼睛发亮的奢侈慰藉。姐姐那时总嚷着要汤汁多浇一点,拌着米饭能吃两大碗。
可这里是战时的伦敦。大米是稀缺物资,远不如土豆和面包来得实际。
他压下心头那点不合时宜的乡愁,重新盖上锅盖,只在边缘留了一条小缝,让汤汁再收一收,味道更凝练。
他扬声朝楼上喊了一句:“汤姆,准备吃饭了。”
没有立刻得到回应,过了一会儿,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汤姆走了下来,他换了件衣服,是件黑色的高领毛衣,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他似乎刚洗过脸,额前的黑发还有些湿润。他径直走到餐厅,在桌边坐下,目光平静地看向厨房方向。
埃德蒙将炖锅整个端了上来,垫着厚实的麻布,放在桌子中央。又拿来两个深盘和汤匙。
再次揭开锅盖,那丰腴浓郁的香气再无阻碍,盈满了整个餐厅,甚至盖过了壁炉的烟火气。在灯光下,锅中的炖肉呈现出一种温暖而诱人的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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