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汤姆盛了满满一盘,牛肉、土豆、胡萝卜、浓汤,搭配得刚好。然后给自己也盛了一盘。
“尝尝看,火候应该差不多了。”埃德蒙坐下,拿起汤匙。
汤姆没说什么,也用汤匙舀起一块牛肉,送入口中。他咀嚼得很慢,黑曜石般的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安静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但埃德蒙注意到,他咀嚼的动作很细致,喉结缓缓地滑动了一下,然后,又舀起一块裹着浓汤的土豆。
餐厅里只剩下餐具轻碰盘子的细微声响,埃德蒙自己也吃了起来。
牛肉炖得极透,入口轻轻一抿便化开了,筋肉的部分带着胶质,黏糯香滑。土豆吸饱了肉汁,外皮微融,内里粉糯甘甜。胡萝卜炖得软烂,自身的清甜与肉汁的醇厚结合得恰到好处。
汤汁浓郁,咸香中带着香料隐约的层次感,暖洋洋地滑下喉咙,一直暖到胃里。在这阴冷匮乏的冬天,在灯火管制的伦敦夜晚,这样一盘实实在在的炖肉,带来的慰藉是语言难以形容的。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但气氛并不僵硬,反而有种被美食抚慰后的、共同的松弛感。
窗外的天色完全黑了,餐厅里温暖的灯光和食物的热气,将冬夜的寒意隔绝在外。
埃德蒙吃完了自己那一盘,感觉浑身都暖透了,额角甚至渗出一点薄汗。他看着汤姆也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最后一块胡萝卜,放下汤匙。
“要不要添一点?锅里还有。”他问。
汤姆摇了摇头,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够了。”他的声音比平时似乎柔和了一丁点,几乎难以察觉。
埃德蒙笑了笑,开始收拾碗盘。他把剩下的炖肉连锅端回厨房,盖好盖子,炉火已熄,余温足以保温。
洗好碗盘,擦干净餐桌,他走回客厅。汤姆已经坐在壁炉边的沙发上,手里又拿着那本无封皮的书,但似乎并没有在看,只是望着跳跃的火焰出神。
壁炉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埃德蒙走到他身边,没有坐下,而是活动了一下肩膀。
“坐久了,吃得又饱。想出去走走,散散步吗?”
他问道,语气随意,“雾散了,晚上空气应该不错,虽然冷了点。” 这是他的习惯,前世母亲总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母亲喜欢饭后拉着他在乡间小路上慢慢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田里的庄稼、村里的闲话,或者什么都不说,只是听着风声和虫鸣。
那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
姐姐性子活泼些,偶尔会跟出来,但更多时候宁愿窝在家里看书或者后来有了手机就打游戏。
这个习惯他保留到了今生,在米尔顿时条件不允许,到了伦敦,只要晚上无事,他总喜欢在附近街区走走,整理思绪,也让自己从白日紧绷的状态中放松下来。
汤姆抬起眼,看向他,黑眸在火光中显得幽深。“散步?”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明显的、毫不掩饰的拒绝,“不了。外面冷。”
拒绝在意料之中,汤姆不是会喜欢这种寻常家庭温馨活动的人。埃德蒙也不勉强,只是点了点头。
“那好吧。我出去转一圈,很快回来。你看家。” 他说得自然,仿佛汤姆留在家中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汤姆没再说话,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算是默许。
埃德蒙穿上大衣,围上围巾,拿上门钥匙。走出门,冬夜清冷的空气立刻包裹了他,带着伦敦特有的、混合着煤烟和泰晤士河水汽的味道,与屋内暖融融的炖肉香气截然不同。
他轻轻带上门,将那一片温暖和光明关在身后。
街上几乎没有人。
灯火管制下的伦敦,窗户都被厚重的窗帘或特制的隔板遮得严严实实,透不出一丝光。
只有清冷的、略带雾气的月光,和几盏被遮蔽得只剩一条细缝、发出幽蓝色微光的路灯,勉强勾勒出街道和建筑的轮廓。
一切都被涂抹成深浅不一的墨色和深蓝色,寂静得有些诡异,远处偶尔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或汽车驶过的微弱引擎声,更添寂寥。
埃德蒙将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不紧不慢地走着。
皮鞋踩在潮湿的石板路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他沿着卡多根广场外围的人行道,拐进旁边一条更安静的住宅区街道。
没有目的,只是随意地走。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让人头脑清醒。晚饭带来的饱足感和暖意还在身体里流淌,与皮肤的寒意形成对比。
他想起前世母亲粗糙温暖的手,想起饭后散步时她絮絮的唠叨,想起姐姐偶尔加入时不耐烦又带着笑意的抱怨。那些画面遥远而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而今生,在这座被战争阴影笼罩的异国都市里,他邀请另一个危险而复杂的人散步,被拒绝了。这似乎也是一种轮回。
他并不感到特别的失落,汤姆有他的世界,他的魔法,他的野心和黑暗。寻常的散步消食,确实不在他那宏伟蓝图之内。埃德蒙自己出来走走,也挺好。
他走过一盏幽蓝的路灯,灯光将他拉长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影子沉默地跟着他,像一个忠诚又孤独的伙伴。
远处,议会大厦和大本钟的轮廓在稀薄的月光下依稀可辨,像沉默的巨兽蹲伏在泰晤士河畔。
他就这样独自一人在冬夜的伦敦街头走着,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街道上,与远处隐约的、不知来源的声响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个战时夜晚独特的背景音。
屋内的温暖和炖肉的香气仿佛已是上一个世纪的事情,唯有此刻的清冷、寂静和独自一人的清醒,才是此刻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