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沿着原路慢慢往回走。
冬夜的冷意比出门时更甚,像无数细密的冰针,穿透厚实的大衣,往骨头缝里钻。他呼出的白气在幽蓝的路灯光晕下迅速消散。
街道空旷得近乎荒凉,两旁的建筑黑洞洞的,窗户后一丝光也无,仿佛沉睡的巨兽,又或是早已死去,只留下沉默的躯壳。
远处隐约传来防空警报解除后悠长的尾音,像一声疲惫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伦敦的夜晚,总是带着这种混合了警惕、疲惫和某种顽固生命力的奇异质感。
他拐进离家还有一条街的小巷。
这里更暗,路灯稀疏,月光被高耸的屋脊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的脚步声在两侧墙壁间发出轻微的回响,除此之外,只有风声穿过狭窄通道的呜咽。
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在长期警惕中养成的习惯——倾听黑暗中的异响。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
不是风声,也不是远处街上的动静。是一种极其微弱、短促、带着颤音的呜咽,像是被冻住了,又被寒风撕扯着挤出来的一点声音。
很轻,几乎立刻就被风声盖过,但埃德蒙捕捉到了。
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呜咽声又响了一下,更微弱了,仿佛发出声音的力气即将耗尽。是从巷子口一个堆着几个破木箱的角落传来的。
埃德蒙皱了皱眉,深绿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锐利地扫向那个角落。他放轻脚步走过去,皮鞋踩在潮湿的石板地上,几乎没有声音。
靠近了,借着远处一点漏过来的、被严重遮蔽的路灯幽光,他看到木箱的阴影里,蜷缩着一小团更深的阴影。
那阴影微微起伏着,不仔细看几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他蹲下身。
这下看得清楚了些。
是一只狗。
非常小,大概只有他两个手掌大,毛色在昏暗中难以分辨,似乎是深棕色或黑色,脏兮兮地纠结在一起,瘦得能看见肋骨的轮廓。
它蜷成一个紧紧的毛球,把头埋在肚皮下面,整个身体在无法控制地、细微地颤抖,那颤抖微弱得几乎像是错觉。
刚才那呜咽声,就是它发出来的,现在连呜咽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只有鼻尖偶尔极其轻微地翕动一下,证明它还活着。
伦敦街头有流浪猫狗不稀奇,战时食物短缺,许多人自身难保,弃养宠物或是动物走失的比比皆是。
它们大多活不过寒冷的冬天。但这么小的……可能才断奶没多久。
埃德蒙看着那团几乎感觉不到生命迹象的小毛球。
冰冷的石地,刺骨的寒风,没有食物,没有庇护……它活不过今晚,这个认知清晰而冷酷。
他应该走开。
他家里已经有一个极其麻烦、需要耗费巨大心力去应对的“大麻烦”了,实在不该再添一个“小麻烦”。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一阵更凛冽的风猛地灌进巷子,卷起地上的碎纸屑和尘土。
那小毛球似乎被风吹得动了动,脑袋微微抬起来一点,露出一双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的眼睛,朝着埃德蒙的方向。
那眼睛似乎睁不开,只是两条细缝,里面连一点光都没有,只有一片濒死的、茫然的黑暗。
埃德蒙的脚步顿住了。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伍氏孤儿院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天。
他大概八九岁,在结冰的后院角落里,发现了一只从窝里掉出来、冻得僵硬的雏鸟。
那么小,羽毛还没长齐,摸上去冰凉,心跳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当时怎么做的?
他偷偷把它捂在怀里最暖和的地方,用自己省下的、硬得像石头的一点点面包屑蘸水喂它。
后来那只鸟活了吗?
好像活了几天,最终还是死了。
但他记得把它捂在怀里时,那一点点逐渐回暖的、微弱的生命悸动。
他又想起刚才家里温暖的壁炉,锅里还剩着的、浓香扑鼻的炖牛肉,柔软的沙发,还有……那个虽然别扭、却真实存在于那里的另一个人。
他再次蹲下身,这次没有犹豫。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小毛球的身体。
触感冰凉、僵硬,毛发湿漉漉的,不知是融化的霜还是别的什么。
小东西似乎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对他的触碰毫无反应。
埃德蒙迅速解下自己脖子上的羊绒围巾,柔软的、还带着他体温的织物被他小心地垫在地上,然后他极其轻柔地将那冰冷僵硬的小毛团捧起来,放在围巾中央,用围巾仔细地、松松地包裹好,只露出一个小小的、呼吸困难的脑袋。
围巾瞬间被濡湿了一小块,但柔软的纤维应该能提供一些隔绝寒冷的保护。
他捧着这个用围巾做成的微小包裹,站起身。
小东西在他手里轻得几乎没有分量,像一团冰冷的棉花。
他把它拢在胸前,用大衣的前襟稍微遮挡一下寒风,然后加快脚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悠闲。
寒冷的夜风刮在脸上,他却感觉胸口那一点点冰冷的重量,似乎正在汲取他身上的温度,缓慢地、艰难地,试图重新点燃一丝生命的火星。
很快,那栋白色的联排别墅出现在视线里。
窗户里透出温暖的、被窗帘过滤成橙黄色的光亮,在这片漆黑的街区里,像一个微小而倔强的灯塔。
埃德蒙走到门前,单手费力地掏出钥匙,打开门。
温暖的空气混合着尚未完全散尽的炖肉余香,立刻将他包裹。他反手关上门,将寒冷的黑夜隔绝在外。
客厅里,壁炉的火烧得正旺。汤姆依旧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书,但似乎并没有在读。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埃德蒙身上,然后,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胸前那个用灰色羊绒围巾包裹着的、明显不寻常的小包裹上。
汤姆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黑曜石般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清晰的困惑,随即是毫不掩饰的、被打扰的不悦。
“那是什么?”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目光锐利地盯着那个微微蠕动的围巾包裹。
埃德蒙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壁炉前,那里的地毯最厚实,也最温暖。
他单膝跪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包裹放在地毯上,然后轻轻解开围巾。
那只脏兮兮、湿漉漉、蜷缩成一团的小狗完全暴露在温暖明亮的火光下。它比在巷子里看起来更小,更可怜。
皮毛纠结,沾着泥污,耳朵耷拉着,眼睛紧紧闭着,只有腹部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它还一息尚存。
围巾的内层已经湿了一片,颜色深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