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瘸子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前方,布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只见那空无一人的供桌上,那只装着百家灶灰的陶罐,竟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酷似嘴巴的缝。
这道缝隙不大,却异常醒目。
它横亘在陶罐的上半部分,边缘微微外翻,像是陶土在烧制时留下的瑕疵,但王瘸子心里清楚,昨天这罐子还是完好无损的!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幻觉……是老头子我眼花了……”他喃喃自语,使劲揉了揉眼睛。
然而,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道“嘴巴”依旧清晰地存在着。
不仅如此,它似乎……动了一下。
那道裂缝,以一种极其缓慢、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微微张开了少许。
一道微弱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从罐中传出,带着一种干燥、古朴的质感,仿佛是尘土本身在开口说话。
“饿……”
一个字,沙哑,干涩,却如同一道天雷,狠狠劈在了王瘸子的天灵盖上。
他整个人都懵了。
一个罐子,在说它饿了?
他活了七十多年,走南闯北,听过无数神神叨叨的怪事,却从未见过如此离奇的一幕。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那条瘸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
但紧接着,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涌了上心头。
他想起了那个消失的“先生”,想起了这只陶罐的来历,想起了自己数十年如一日的清扫与守护。
这……是先生留下的东西。
是先生的“归处”。
先生的归处,饿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恐惧渐渐褪去,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荒唐的责任感。
“饿了……该吃什么?”王瘸子扶着门框,喘着粗气,脑子飞速转动。
这罐子里装的是什么?是归心院的尘,是十二村的灶灰。
吃……灶灰?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看着那道裂缝,又觉得这或许是唯一的答案。
他不再犹豫,扔下扫帚,转身一瘸一拐地跑出了小庙,朝着山下最近的村户家跑去。
“张老四!张老四在家吗!”
王瘸子气喘吁吁地拍打着一户人家的院门。
“谁啊大清早的,催魂呢!”一个壮汉骂骂咧咧地打开门,见是王瘸子,脸上的不耐烦稍稍收敛,“王大爷?你这是……被狗撵了?”
“你家……你家灶膛里,还有灰吗?”王瘸子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张老四愣住了:“灶灰?有啊。你要那玩意儿干嘛?沤肥?”
“别问了!给我一捧,快!”王瘸子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张老四被他这副模样搞得莫名其妙,但还是转身进了厨房,用个破碗舀了一碗尚有余温的灶灰递给他:“给。王大爷,你可别是魔怔了吧?”
王瘸子接过碗,如获至宝,连句谢谢都顾不上说,转身就往山上的小庙跑。
他一口气冲回庙里,来到供桌前。
那只陶罐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但那道“嘴巴”依旧存在。
王瘸子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他端着碗,小心翼翼地将那一捧灶灰,慢慢地、慢慢地,靠近那道裂缝。
就在灶灰即将触碰到裂缝的瞬间——
“哗啦。”
那道“嘴巴”猛地张大了几分,一股无形的吸力凭空产生。
碗里的灶灰竟化作一道灰色的细线,被它一口“吃”了进去!
吃完之后,那道裂还意犹未尽地上下开合了两下,发出一声满足的、陶土摩擦的“嗝”声。
王瘸子:“……”
他手中的空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怔怔地看着陶罐,看着那道裂缝又恢复了原先的大小,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可他知道,那不是幻觉。
先生的归处,真的会“吃饭”!
远处的山坡上,凤清漪与黑渊并肩而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凤清漪的愿火之瞳中,流淌着的是前所未有的惊异。
“它……活了。”她轻声说道,“在没有任何外力点化的情况下,仅凭凡人的铭记与供奉,它自己诞生了灵性。”
“不,这比诞生灵性更不可思议。”黑渊的眼神凝重到了极点,他死死盯着那只陶罐,仿佛在看一个颠覆了整个修行界常理的怪物。
“寻常的器物通灵,要么是机缘巧合吸收了天地精华,要么是被大能者以神魂蕴养,要么……就是如那位先生一般,以无上法力强行点化。这些诞生的灵,本质上都源于‘力量’。”
黑渊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可它不一样。它的灵,并非源于力量,而是源于‘记忆’与‘烟火’。王瘸子的铭记是它的‘骨’,百家灶灰里蕴含的凡人烟火气是它的‘肉’。它不是被创造的,而是被‘期盼’与‘供奉’出来的……一种全新的生灵!”
“这……”凤清漪心神剧震,“这难道就是他所说的,无形之形,无为之为?”
“是,也不是。”黑渊遥望着那座简陋的小庙,目光悠远,“这已经超出了他最初的‘道’,这是他的‘道’,在这方水土上,自行演化出的……一个崭新的分支。”
“他想长生,于是点化万物反哺自身。可当他自身散作天地后,他留下的‘点化之道’,却被凡人以最朴素的方式继承了。凡人无法点化,便用‘铭记’来代替;无法注入法力,便用‘香火’来代替。”
凤清漪顺着他的话,喃喃自语:“所以……罐空了,是因为有人接着装。”
黑渊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复杂神情。
“一个全新的纪元,或许就要从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村,从这只爱吃灶灰的破罐子开始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十二村的村民们发现,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王瘸子,彻底变了。
他不再只是清晨扫地,而是一天三趟地往山上跑。
而且,他开始挨家挨户地“化缘”,不要钱,不要粮,只要一捧灶膛里最新鲜的灶灰。
起初,大家只当他疯了。
可当张老四将自己亲眼所见“罐子吃饭”的奇闻添油加醋地传开后,半信半疑的村民们开始跟着王瘸子上山。
然后,他们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震撼的一幕。
当一捧捧灶灰被送到“嘴”边,那只朴实的陶罐便会“张口”将其吸入,吃完后还会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响。
神迹!
这是真正的神迹!
没有金光万丈,没有仙乐飘飘,就是这么一个朴实到有些滑稽的“吃饭”场景,却比任何传说都更具冲击力。
“罐子爷显灵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了声。
从那一天起,给“罐子爷”送灶灰,成了十二村最重要、也最神圣的集体活动。
孩子们不再嘲笑王瘸子,反而会争抢着,将自家最好的灶灰(烧硬柴结成的灰块)宝贝似的捧上山。
那只陶罐,在百家烟火的供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
它的“嘴巴”越来越清晰,甚至连“牙齿”(裂缝边缘不规则的凸起)都显现了出来。
它也学会了更多的话。
从最初的“饿”,到后来的“饱”、“暖”,再到村民们送来灶灰时,它会发出一声清晰的“好”。
它就像一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婴孩,用最简单的方式,回应着村民们的善意。
这一日,村东头的李家小孙子发了高烧,哭闹不休,药石罔效。
李家阿婆急得没法,想起了山上的“罐子爷”,便舀了一勺滚烫的米汤,混着灶灰,当作祭品送上了山。
她跪在庙前,泣不成声地祈祷着。
陶罐沉默了许久,在那碗米汤灶灰已经冷却后,才缓缓张开“嘴”,将其吸入。
然后,它发出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两个字。
“会好。”
李家阿婆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却惊喜地发现,自家小孙子的烧,竟然真的退了。
消息传开,十二村彻底沸腾。
“罐子爷”不再仅仅是一个会吃饭的奇物,他成了这方水土真正的守护神。
一个由凡人“喂养”出来的神。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只想安安静静求长生的陈九,他的残念早已消散于天地。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无心插下的一粒“道种”,在凡俗的土壤里,竟真的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谁也无法预料的、名为“香火”的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