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拂过,吹动凤清漪的裙摆,却吹不散她眼瞳中燃烧的惊异之火。
那座简陋的小庙,以及庙中那只刚刚“吃饱喝足”的陶罐,在她的视野中,仿佛成了一方独立于整个修仙界法则之外的奇迹。
“他的道,在自我繁衍。”黑渊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的目光从那座小庙移开,缓缓扫过山下的十二座村落,眼神深邃得如同星空,“罐子是‘果’,那么,‘因’又在哪里?”
凤清漪心有所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铭记与烟火是滋养它的土壤。”她轻声道,“但种子……种子最初是如何落下的?”
她想起了那个悬而未决的谜团——“梦中添尘”。
那位先生早已身死道消,他的执念与力量也尽数归于这方天地,化作了庇护百村的无形道场。
那么,是谁,还在继续向凡人的梦境中,播撒那记忆的尘埃?
“走吧。”凤清漪收回目光,“去村子里看看。”
黑渊点了点头,两人身形一晃,便如同两缕清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山下最近的村庄——李家村的村口。
此时正值午后,村中一片宁静,只有几只老母鸡在懒洋洋地啄食,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
他们并未动用法力,只像两个路过的游方客,缓步走在泥土夯实的村道上。
路过一处院落时,一阵带着愠怒的妇人声音从里面传来。
“你这皮猴子!又在地上乱画什么!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正撅着屁股,用一根小树枝在院中的泥地上专注地画着什么。
听到母亲的呵斥,他吓了一跳,连忙把树枝藏到身后。
凤清漪的脚步顿住了。
她的愿火之瞳穿透了低矮的土墙,清晰地看到了那孩子画下的图案。
那是一些扭曲的线条,歪歪扭扭,不成章法。
但在那杂乱的笔画之中,凤清漪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那分明是《点灵诀》中,一个用于开启草木灵智的基础符文的雏形!
虽然画得极其拙劣,甚至连十分之一的神韵都不到,但其核心的结构,与凤清漪记忆中的符文,别无二致。
“三娘,莫打孩子。”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却是隔壁的王瘸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自从“罐子爷”显灵后,他在村里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说话颇有分量。
院门打开,一个面容朴实、身形壮实的妇人走了出来,正是当年曾抄写过《点灵诀》的李三娘。
她看到王瘸子,脸上的怒气消了些,无奈地指着儿子:“王大爷您看,这孩子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整天神神叨叨的,净在地上画这些鬼画符。”
王瘸子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图案,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又化为释然:“小孩子家家的,瞎画呗,随他去吧。”
凤清漪却走了上前,柔声对那男童问道:“小弟弟,能告诉姐姐,你画的这个,是在哪里学来的吗?”
男童有些怕生,躲到李三娘身后,探出个小脑袋,怯怯地说:“是……是梦里学的。”
“梦里?”李三娘一愣。
“嗯!”男童用力点头,似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每天晚上,都有一个穿灰袍子的大哥哥在梦里教我画画,还教我念一些听不懂的话。他还用纸叠了好多小鸟,一吹气就能飞……”
童言无忌,却如惊雷般在凤清漪和黑渊的心头炸响。
穿灰袍子的大哥哥……用纸叠鸟……
那不正是那位扎纸匠先生,陈九的模样吗!
“不止他一个。”黑渊的声音在凤清漪心底响起,带着一丝震撼,“你仔细感知。”
凤清漪闭上双眼,愿火之力如水银泻地般,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覆盖了整个十二村。
这一次,她感知的不再是天地间的灵气,而是沉入到了一个更深、更玄妙的层面——集体的心灵之海。
在这片由无数凡人梦境与念头汇聚而成的海洋中,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无数个零碎的梦境。
一个女童在梦中,正用稚嫩的嗓音,哼唱着一段不成调的歌谣,那歌谣的音节,隐隐与《点灵诀》的总纲相合。
一个少年在梦中,正笨拙地模仿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学习如何将一张黄纸折叠成人的形状。
更多的孩子,则是在梦中追逐着那些会飞的纸鹤、会跑的纸马,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这些梦境,如同一颗颗微弱的星辰,遍布在十二村的上空。
而将这些星辰串联起来,并向其中不断注入“记忆尘埃”的,又是什么?
凤清漪的意识继续下沉,她穿透了梦境的表层,触碰到了那片由先生执念所化的、笼罩百村的无形道场。
在道场的深处,她“看”到了真相。
一棵顶天立地的老槐树,它的根系并非扎在泥土里,而是深深扎根于这片心灵之海中。
每一根虬结的树根,都连接着一个村民的潜意识,如同一条条信息的通路。
而在老槐树的树荫下,一道几乎淡到透明的残影静静伫立着。
那是纸人阿丙。
他早已没有了独立的意识,只剩下最后的执念——“传灯”。
他就像一个最忠实的播种机,不知疲倦地,将自己从“先生”那里继承来的最后记忆碎片,通过老槐树的根系网络,一点一点地,撒入村民们,尤其是那些心灵纯净如白纸的孩童们的梦境里。
梦中添尘,添的不是神通,不是法力,而是一段正在被遗忘的记忆,一个关于长生的、最朴素的念头。
“原来如此……”凤清漪睁开双眼,眸光中充满了明悟与感叹。
“他没有消失。”黑渊仰望着天空,仿佛能看到那无形的道场,“他化作了这片土地的守护灵,化作了老树的根系,化作了纸人传灯的执念,化作了孩童梦中的呓语。”
言语会失传,文字会湮灭。
但当一种信念,一种“道”,沉入了所有人的潜意识深处,它便会像血脉一样,通过梦境这座桥梁,代代相传。
一个人的梦是短暂的,或许天亮就会忘记。
可当成百上千的人,开始做同一个梦时,这个梦,便会成为新的神话,新的传承。
凤清怡看着那个还在跟母亲犟嘴,坚持说“梦里的大哥哥是真的”的男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她终于明白了。
那位先生所追求的长生,并不是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庚。
他的肉身腐朽了,神魂消散了,可他的“道”,却以一种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方式,在这片凡俗的土壤里,获得了永生。
罐空了,是因为有人接着装。
梦短了,是因为有人接着做。
那个只想自己一个人苟到天荒地老的扎纸匠,终究还是将他的梦,做到了所有人的心里。
而这,或许才是长生之道,最本源,也最伟大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