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萧瑟,吹不进人心。
归心院旧址旁那座简陋的“罐子爷”庙,已经成了十二村孩童的圣地。
而此刻,这圣地之上,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屋檐下,那只由先生亲手所折的纸鹤,已经悬挂了整整七日。
七天前,它还灵光熠熠,翅膀轻颤,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细线,翱翔天际。
可如今,它却像一只被遗忘的标本,羽翼上的墨线开始泛灰,纸质的边缘微微卷曲,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
“呼……呼……”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童踮着脚,鼓起腮帮子,用尽全身力气对着纸鹤吹气。
他已经吹了快一个时辰,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可那纸鹤依旧纹丝不动,仿佛在嘲笑着他的徒劳。
“没用的,小石头。”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丧气地蹲在地上,“我昨天吹得头都晕了,它也不理我。”
村里的老人们,包括当年曾亲眼见过先生手段的王瘸子,都只是拄着拐杖,远远地看着,浑浊的眼中写满了无奈。
他们试过念诵记忆里残存的法诀,试过重新烧香供奉,可一切都毫无反应。
仪式已经失传,神明似乎也已离去。
“小石头!天都快黑了,还不回家吃饭!”
一声熟悉的呼喊传来,正是当年抄写过《点灵诀》的李三娘。
她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米饭,快步走到庙前,一把拉住自己的孙儿,满眼都是心疼。
“奶奶,纸鹤它……它是不是要死了?”小石头眼圈一红,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看着自己被山风吹得通红,甚至有些发紫的小手,委屈极了。
李三娘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她不懂什么仙法神通,只知道自己的孙儿快冻坏了。
她放下饭碗,一把将小石头冰凉的小手攥住,塞进了自己温暖厚实的棉袄里,用自己的体温去焐着。
“傻孩子,它不会死的。”李三娘一边给孙儿哈着气暖手,一边低声哄着,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那只灰败的纸鹤上,“你看你手都冻僵了,它挂在那儿吹了七天风,肯定也冷坏了。别急,让它……也暖一暖。”
她只是随口一句心疼话,可听在小石头耳朵里,却仿佛是天底下最正确的道理。
是啊,纸鹤也冷了!
孩子稚嫩的心思单纯如水,他小心翼翼地从奶奶怀里抽出已经暖和过来的小手,笨拙地捧起那只冰冷的纸鹤,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轻轻地、轻轻地,贴在了自己的胸口,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用自己最真切的体温暖着它。
也就在这一瞬间,异变陡生!
小石头只觉得怀中忽然一轻,那只原本僵硬如石的纸鹤,竟像是被滚油滴中的雪花,在他体温的烘烤下,猛地一颤!
那不是法力的波动,也不是灵气的苏醒。
而是一种……解冻。
在村口,目睹了这一切的凤清漪,瞳孔中的愿火瞬间暴涨!
她的视线穿透了层层阻碍,清晰地“看”到,在那纸鹤纤维的深处,一丝由陈九当年亲手注入的、几乎已经快要消散的“心痕”,正被一股至纯至善的人体温热缓缓包裹、渗透、交融。
没有符阵被激活,没有咒语在共鸣。
那缕温热,就像是钥匙,精准地插进了名为“心痕”的锁孔里。
“咔哒。”
一声轻响仿佛在凤清漪的灵魂深处响起。
她瞬间顿悟。
不是法诀失效了,也不是神明显灵了。
而是这片土地上,属于那位先生的“道”,已经完成了最彻底的蜕变!
新时代的“点灵”,早已不再需要繁复的咒语和仪式,它从“言启”的阶段,跃迁到了“温养”的境界!
人心之暖,胜过千载真火!
就在她心神巨震之时,那只纸鹤已经缓缓飞起半尺,不再像之前那般灵动迅捷,而是带着一种初生般的懵懂与眷恋,轻柔地绕着李三娘祖孙二人盘旋了一周,最后,乖巧地落在了旁边的窗台上,歪着脑袋,用墨点成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们。
“飞……飞起来了!”
“天啊!罐子爷又显灵了!”
沉寂的村庄瞬间沸腾!
黑渊站在凤清漪身侧,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化为震撼,最终,变成了一抹哭笑不得的释然。
一幕尘封的记忆,从他浩如烟海的识海中浮现。
那是很久以前,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归心院那间破旧的扎纸铺里,灯火昏黄。
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年轻扎纸匠,正小心翼翼地对着一张黄纸哈着热气,嘴里还念念有词:“这鬼天气,纸都快冻脆了,可别给我折坏了……”
原来如此。
他早就将答案留在了最初的那个瞬间。
只是所有人都以为,那只是一个怕纸张破裂的凡人扎纸匠,最朴素的谨慎。
谁能想到,那一口凡俗的哈气,竟是这通天彻地大道的真正源头!
“原来……”黑渊仰头望天,发出一声悠长的轻笑,“原来是他怕冷啊……”
当夜,十二村的孩童们自发地组织了起来。
他们不再念诵那些自己都听不懂的法诀,也不再徒劳地吹气。
他们从各自家里,抱来了暖炉、灌满了热水的铜壶、厚实的棉布、甚至还有母亲刚出锅的烙饼……用尽了他们能想到的一切办法,将庙中供奉着的那上百只冰冷的纸鹤,一只只,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加热,焐热。
那场景,不像是一场庄严的祭祀,更像是一场属于孩子们的、温暖而盛大的游戏。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洒在梦归庙的青瓦上时。
奇迹,以一种排山倒海的姿态,降临了。
嗡——
上百只纸鹤,在同一时刻,齐齐振翅!
它们没有依靠任何风力,也没有遵循任何咒语,只是因为被一双双稚嫩的小手捂过、暖过,便挣脱了束缚,冲天而起。
那是一副何等壮丽的画卷!
百鹤齐飞,如同一片流动的云,它们无声地飞越村庄,掠过田埂,阳光将它们的影子投射在大地上,像是在为这片凡俗的土地进行一场无声的加冕。
它们飞过每家每户的窗台,一片片用炭笔写着《点灵诀》残句的纸条,如雪花般,从空中飘落。
村庄深处,那棵与整片道场融为一体的老槐树,它深埋于地下的根须,悄然蔓延至梦归庙之下,将这一幕,将那每一分源自人心的温热,都深深地烙印进了自己的年轮之中。
是夜,雷雨大作。
一道惊雷劈下,却并未伤及老槐树分毫,反而在其粗壮的树干上,裂开了一道半人高的缝隙。
雨过天晴,当村民们战战兢兢地走近时,却发现裂缝之内,树壁光滑如镜,上面竟天然形成了一幅栩栩如生的图案——一个模糊的背影正蹲在地上折纸,他的身旁,围着无数天真烂漫的孩童,每个孩子的手中,都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散发着温热的纸鹤。
黑渊伸手,轻轻抚摸着那道天然的图刻,良久,低声自语:“这不是在纪念他……这是在纪念‘愿意为一张纸取暖’的那一刻。”
数月之后。
凤清漪最后一次巡行至此。
昔日的归心院旧址,已然变成了一座朗朗上口的学堂。
“黄纸裁,心来暖,吹口气,它就敢……”
稚嫩的童声汇成暖流,在山谷间回荡。
那玄奥艰深的《点灵诀》,终究还是化作了最朴素的童谣,将在这片土地上,代代传唱。
凤清漪的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她转身,步入云端,再未回头。
而庙中,那只最初被孩童体温暖醒的纸鹤,在某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忽然展翅,毫无征兆地飞入浩瀚星空,越飞越高,最终化作了一颗微光闪烁的星辰,永远地悬于北方天际。
就在它化作星辰的那一刹那。
远在万里之外,一处地图上从未标记过的偏僻山村里。
一个双目失明的孩童,正摸索着将一只自己刚刚折好的、粗糙的纸鹤,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焐热。
他侧着耳朵,仿佛在倾听着什么,片刻后,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呢喃:
“醒吧。”
怀中的纸鹤翅膀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它衔起一根冰冷的烛芯,悄无声息地飞出窗外,飞向了邻家那盏彻夜未点的油灯。
灯,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