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叶开翻过一页素笺,“十一月下旬,渝州造船场新下水二十艘艨艟,形制比寻常漕船深阔,吃水线特意加固。
我托工曹的人看了图纸,说是能在黄河急流中稳行。”
暖阁内静了片刻。
炭火噼啪声显得格外清晰。
阿史那月缓缓道:“黄河……那是往鄯州、河湟的方向。”
“正是。”叶开抬头,“还有一事。益州府库上月调拨三万领冬衣,半数是皮裘毡帽,标的是‘陇右军需’。徒儿记得往年陇右冬衣,多是棉絮夹袄,皮裘不过十之一二。”
“吐蕃苦寒,皮裘方能御敌。”阿史那月声音沉了下来,“朝廷这是要在青海或安西动兵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浣花溪水缓缓流淌,几只寒鸦掠过枯苇。
六十岁的妇人背影依旧挺拔,银发梳得一丝不苟,但那双见过太多风云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罕见的忧色。
“师父,”叶开轻声问,“可是担心师伯?”
阿史那月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溪水:“他如今该到鄯州了。
若朝廷真要在安西动兵,娄师德必是主帅。娄师德那人。。。。”她顿了顿,“真到那一步,想来他会念及你师伯的知遇之恩。”
叶开并不知道这些过往,故没有吱声。
“可如今安西局势,比当年凶险十倍。”阿史那月转身,眼中忧色更浓,“吐蕃拥兵十万,西突厥残部复叛,四镇粮道断绝。你师伯此时入局,恐有。。。。”
她没说完,叶开却听懂了未尽之言——自己是知道师伯的本事的,只是担心他会在吐蕃再次扬名。
“师父,”叶开斟酌道,“是否传讯沿途各会,暗中护持师伯折返?”
阿史那月沉默良久,摇了摇头:“晚了,之前一直联络不畅,现他既已近鄯州,此刻传讯,恐难到他手中。”她走回案前,指尖划过账册封面,“况且,这是那位的安排。”
说到“那位”两字,她声音里带着复杂的情绪。
叶开只知道师伯在东都宫中有故人,具体是谁,他并不清楚,也便不好答话。
同一时辰,洛阳宫,仙居殿。
上官婉儿独坐镜前,宫女早已屏退。
铜镜中映出一张清丽容颜,黛眉凤目,额间一点梅花妆,正是时下最美女官模样。
可若细看,便能发现她眼底淡淡的青影,与微微蹙起的眉尖。
镜旁搁着一卷《西域舆图》,图上朱笔圈点处,皆是安西四镇的要隘。
一年前,是她向阿史那月说起让阿耶去安西一避。
后江逸风顺利西行,远离了广州那是非之地。
可如今。。。。。
上官婉儿的手指抚过舆图上“疏勒”二字。腊月初八的军报,说郭震此城已被围四十九日。
王孝杰固守龟兹,分身乏术。
娄师德在鄯州筹划反击,胜负难料。
安西已成死局,而自己的阿耶,正在往那个死局里去。
“婉儿啊婉儿,”她对着镜中人低语,声音里满是自嘲,“你自诩智计,算尽人心,可曾算到吐蕃今岁会如此猖獗?”
她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宫墙深院,冬日的梧桐只剩枯枝。一年前定计之时,安西局势虽紧,却远未到今日地步。
王孝杰刚收复四镇,朝廷上下皆以为可保数年太平。
她只想让阿耶远离危险,远离陛下偶尔会问起“忠勇侯”的追忆。
可她忘了,战场瞬息万变。而自己现也无法联络上阿耶。
她也忘了,她的阿耶从来不是甘于平凡之人——即便失去记忆,那份骨子里的光芒,依旧会在所到之处绽放。
就像当年在岭南,他随手指点冯子猷献铜鼓,便让岭南政局翻覆。
如今到了安西,在那刀兵之地,他又会做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