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大帐里,烛火摇晃,把人影投在帐壁上,显得有些扭曲。
帐内寂静无声。
叛教巫医阿蚕说出那个秘密后,就瘫在地上大口喘气,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东……东方面孔……”
平南侯陈安澜,这位把无数倭寇和红毛鬼送进海底的悍将,此刻也只是喃喃自语,黝黑的脸上满是想不通的神色。
敌人是瓦剌人、倭寇,甚至是那些自称“智者会”的泰西疯子,他都能接受。可“黑帆舰队”的统帅,一个纵横七海的神秘人物,怎么会是一张东方面孔?
“陛下,这事……会不会是这妖人为了活命,胡编乱造的?”陈安澜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御座上那个始终没说话的年轻帝王。
朱见济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手,端起案上那杯已经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跟着他移动。
东方面孔……
朱见济的脑中闪过几张脸。是也先那张桀骜不驯的脸?是足利义政那张谦卑又阴狠的脸?还是……他那个下落不明的皇叔,朱见深?
他的直觉告诉他,答案或许更加荒诞,也更加可怕。
那艘在“风暴之海”失联的大明东方探索舰队……
这个念头闪过,他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的收紧了。
“真假,朕自会分辨。”
许久,朱见济才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让帐内的气氛为之一松。
“陈安澜。”
“末将在!”
“广西的事,你和刘院使全权处置。”朱见济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记住,朕不要伤亡,只要结果。至于那些土司、马帮和还在观望的墙头草,让他们亲眼看看什么是天威!”
他站起身,没再看帐内跪着的人,掀开帐帘,目光投向帐外被夜色与瘴气笼罩的南疆密林。
“至于那只藏在世界尽头的臭虫……他迟早会自己爬出来见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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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熙三年,四月初七。南海,万安滩以东三百里。
靖海舰队第三巡逻分舰队的“破浪”号护卫舰,正张满印着黑龙纹的风帆,在海面上航行。
“他娘的!这鬼天气,可真是舒服!”
二副孙大胆,一个从辽东水师上来的老兵油子,光着膀子,将一桶刚打上来的海水从头顶“哗”的浇下,嘴里发出一声怪叫。
“头儿,您省着点水!出海快半个月了,船上的淡水金贵着呢!”一个擦拭火炮的年轻水手扭头打趣道。
“金贵个屁!”孙大胆一抹脸上的海水,大笑道,“等再过两天到了永兴岛补给,我非得跳进淡水湖里泡上一天!听说那岛上,高过人头的椰子甜得赛蜜!还有晒着太阳就往沙滩上爬的大海鳖,抓来炖汤,嘿,那滋味……”
他正说着,桅杆高处的了望水手突然喊了一声,语气有些不确定:
“头儿!前面……起雾了!”
“起雾?”孙大胆抬头看了一眼晴空,骂骂咧咧地说,“这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雾?王小六,你小子是不是偷喝了朗姆酒,眼花了?”
他话还没说完,自己也愣住了。
只见前方的海平线上,真的凭空涌起一片淡绿色的浓雾。雾来得很快,范围也大,眨眼间就悄无声息的向“破浪”号压了过来。
“右满舵!快!避开那片鬼雾!”
船长立刻发觉不对,在舰桥上声嘶力竭地吼道。
但已经晚了。
那绿色的浓雾瞬间就将整艘战舰吞了进去。
“咳咳!这……什么鬼味道!”
“好晕……我的头好晕……”
“不好!我……喘不上气了!”
一股带着腥甜和海藻腐烂气息的怪味钻进每个水手的鼻腔。只吸了几口,水手们就觉得天旋地转,喉咙发干,胸口闷得厉害。
孙大胆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重叠。他看到不远处刚才还和自己说笑的年轻水手,此刻指着他的身后,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声音。
“你……你看什么?”孙大胆艰难地转过头。
他什么也没看到。
可当他再转回头时,只觉得浑身僵硬,如坠冰窟。
那个年轻水手,那个平时见了他跟老鼠见了猫一样的半大孩子,此刻双眼血红,脸上带着癫狂又恐惧的笑容,举起手里沉重的炮膛刷,狠狠向着他的脑袋砸了过来!
“妖……妖怪!你去死!”
“不!”
鲜血溅满了“破浪”号的甲板。
紧接着,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和野兽般的嘶吼声此起彼伏,在绿雾中响成一片。水手们都疯了,毫无缘由的互相攻击,用刀,用枪,甚至用牙齿,把身边的战友当成了敌人。
一场自相残杀,就在这艘孤独的战舰上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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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破浪”号护卫舰,临时救治室。
呛人的血腥味和浓烈的草药味混在一起,让人几乎窒息。
船医张仲景,一个刚从京师医学院毕业的年轻医官,此刻正脸色煞白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甲板上的厮杀早已停止,活下来的水手不足三分之一。他们大多像二副孙大胆一样,被捆在柱子上或关在禁闭室里,一个个神情呆滞,目光涣散。少数几个清醒的,也像是得了癔症,时而大哭,时而大笑,嘴里不停念叨着“有鬼”、“妖怪”之类的胡话。
“到底……是为什么?”张仲景喃喃自语。
他按照《突发疫病防治手册》的章程,仔细地检查了每个幸存者。他发现幸存者身上都沾着一种滑腻的半透明黏液。更让他心惊的是,在储水桶底部发现了一些正在疯长的淡绿色丝状藻类!而那口水桶,正是暴乱前孙大胆他们取水冲凉用的那口!
黏液,藻类……张仲景突然想起了陛下在课堂上讲过的南疆毒蘑菇,还有能让人产生幻觉的致幻之毒。
“快!来人!”他不敢怠慢,立刻冲出救治室,对着通讯兵吼道,“立刻启用海东青最高等级加密讯道!给京师科学院,给李泰院长发报!”
“就说,南海有异!疑有精神瘟疫!”
几个时辰后,一封由李泰院长亲自签发的回电,通过沿途战舰中继,送抵了这艘漂泊在大洋上的战舰。
李泰的回电内容很清晰:
“准!不惜一切代价,全面采样!”
“命:以特制琉璃瓶,密封采集雾气样本、海水样本、所有可见之动植物样本,尤其要确保那种绿色藻类的活体采样!”
“命:将幸存者与死亡者身上之黏液,分类刮取封存!”
“命: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以活兔为试验体,进行交叉对比实验!尝试使用高温蒸煮、高度烈酒、石灰水等一切可能的净化手段!记录所有反应!数据!一个字都不能少!”
有了这份详细的指令,张仲景总算知道该怎么做了。他知道,在遥远的京师,陛下和科学院已经为他们指明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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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七天的航行与等待。
那些用铅盒密封、浸泡在冰块里的样本,通过信鸽和海东青突击舰日夜兼程地送抵了京师国家科学院的生物实验室。一场不眠不休的研究就此展开。
李泰几乎是扑到了那台巨大的显微镜前。
“找到了!在雾气样本里!”钱铭的惊呼声在实验室内响起。
在放大了近千倍的视野中,一种全新的、比蛇蛊病菌更小的真菌孢子清晰可见。它们的外壳上带着一层薄薄的油脂,能长时间悬浮在潮湿的空气里。
紧接着是藻类样本。
当李泰亲眼看到,那种绿色藻类在显微镜下呈现出螺旋状的链式结构时,他的呼吸几乎停滞。
“陛下曾说过……万物相生相克。那么,这二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按照朱见济曾经的提示,李泰大胆地做了一个实验。他将两种样本的培养液混合,放在酒精灯上,用微火慢炖。
预想中的剧烈反应并未发生。
但随着温度升高,一股极为香甜、类似熟透蜜桃的诡异香气,从试管里飘了出来。
“好……好香……”一名负责记录的年轻学子只深吸了一口,脸上便露出傻笑,随即手舞足蹈,当场跳起了南疆的巫舞。
“屏息!快!打开通风窗!”李泰脸色大变,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用湿布捂住口鼻,看着陷入幻觉的弟子,再看向那支散发甜香的试管,惊出了一身冷汗。
真菌孢子,螺旋海藻,再加上热力!三者合一,竟催生出了一种能直接作用于人神智的精神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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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熙三年,四月二十,夜,御书房。
朱见济将李泰的分析报告和一张南海最新海图,一同推到了平南侯陈安澜面前。
朱见济的声音很平静:“陈爱卿,你看明白了么?敌人已经在向我们的海洋宣战了。”
陈安澜看着报告上那些匪夷所思的描述,满脸不解。
“陛下……末将……不懂。”他粗着嗓子,猛地站起身,一拳砸在桌案上,“末将只知道,管他什么妖魔鬼怪,只要让末将找到他们的老巢,末将便能率我靖海舰队,用上千门开花巨炮,将他们连人带岛,一同轰成齑粉!”
“可你如何去轰炸一片流动的毒雾?”朱见济反问,一句话便让陈安澜哑口无言。
“我大明的海军,不能只是一群会开船放炮的莽夫。”朱见济站起身,走到陈安澜面前,一字一顿地说,“朕需要一支全新的队伍。”
“一支既能在深海大洋搏击风浪,也能在格物实验室内与看不见的敌人较量的队伍。他们的武器,不仅是刀枪,更是格物之眼与万物之理。”
“朕决定,从靖海舰队陆战队的精锐老兵中选拔百人,再从国家科学院挑选一批青年才俊,将他们合编一处。”
“朕,赐其名为深海龙息!命你陈安澜亲自督造!”
“朕要这支队伍,成为我大明海军插向这片黑暗大洋的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陈安澜听得不完全明白,但他望着皇帝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劲又涌了上来。
“末将……领旨!”他重重地单膝跪地。
就在此时,一名西厂缇骑神色匆匆地呈上一件从“破浪”号打捞起来的证物。
那是一块沉船的残骸,是在那日混战中,一名发狂的水手用生命从敌船上换来的。
这块残骸材质非金非木,通体乌黑,上面布满螺旋状的古老花纹,看着很特别。
然而,吸引了朱见济目光的,却是残骸一角,一枚锈迹斑斑却依旧能辨认出字迹的金属徽章。
徽章之上,一半是用古老的秦篆,清晰的刻着一个汉字——“天”。
而另一半,则用一种朱见济极为熟悉的拉丁文,铭刻着一个词——
“cAELI”!
天,与天堂!
两个分属东西方文明的符号,竟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出现在了同一块残骸上。
朱见济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寒意传遍全身!这智者会的真面目,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