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芒刺破了他眼底的死寂,如同荒原上燃起的唯一火星。
林渊的脚步没有半分迟疑,每一步都踏在祖陵地脉沉闷的鼓点上,仿佛与这片囚禁了无数族人魂灵的大地一同心跳。
他怀中的夜凝霜气息已细若游丝,唯有心口一点微弱的温热,证明她还活着。
而他肩头,那条由无数庶支子弟命格扭曲、蜕变而成的银黑锁链,正像一条拥有生命的毒龙,冰冷的鳞片摩挲着他的颈侧,发出嘶嘶的低鸣。
宗祠正殿,到了。
殿门洞开,阴风裹挟着浓郁的香灰与血腥味扑面而来。
殿内,三十六具被强行唤醒的先祖骸骨静立如林,空洞的眼眶中跳动着幽蓝的魂火,齐刷刷地“看”向门口的不速之客。
井口旁,那名世代为林家守卫命源井的铜面驼奴依旧跪伏在地,身体随着地底传来的鼓声轻微起伏,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他们……都在等一个名字。”
一道虚弱而沙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命纹婢,那个被剥夺了姓氏与声音的女孩,正挣扎着跟上他的脚步。
她以手撑地,指尖在布满尘埃的石板上划出一道蜿蜒的幽蓝血痕,那是她体内被诅咒的血在与外界的灵气发生着剧烈的排斥。
九年的禁声之咒,让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得无比艰难。
林渊停下脚步,低头俯视着她。
他的目光穿过她散乱的发丝,落在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小脸上。
他忽然蹲下身,将掌心那团即将熄灭的,属于焚谱鬼的最后一点执念残焰,毫不犹豫地按向了她的眉心。
“那今天,就从你开始。”
火焰触及皮肤的瞬间,并未带来灼痛,反而如同一股清泉涌入干涸的河道。
命纹婢浑身剧烈一震,她脖颈上那圈由无数细密符文构成的禁制项圈,发出了琉璃碎裂般的清脆声响,寸寸崩裂,化作黑灰簌簌落下。
一股压抑了太久的生命力从她喉间猛然冲出,化作一道石破天惊的清亮哭声!
这哭声穿透了祠堂的死寂,冲破了祖陵的阴霾,带着九年的委屈与不甘,响彻云霄。
“我……我叫阿织。”
话音落下的刹那,整座祖陵的地脉发出雷鸣般的嗡鸣!
深埋于地底各处的数百具尚在孕育中的密藏胚胎,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的感召,竟在同一时刻剧烈颤动起来,回应着这一个迟来了太久的名字,一声迟来了太久的呼唤。
林渊缓缓站起,那条银黑色的命蜕之链在他手臂间灵蛇般游走,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威压。
他冰冷的目光越过那些沉默的骸骨,直直射向供桌前跪伏成一排,瑟瑟发抖的族老们。
“你们说,庶支无名?”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寒冬的冰锥,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朵,“可就是这些你们眼中的无名之辈,用她们一代代的血肉,养活了你们这群老而不死的废物九百年的寿数!”
话音未落,他抬手虚空一召。
供桌上那只盛放着“祭品”的颅骨应声飞起,悬浮于他面前。
颅骨正中,那枚用以抽取命格的子核幽光闪烁,上面用朱砂烙印的四个字,在跳动的烛火下刺目如刀——实验体07。
这就是他母亲在这座冰冷宗祠里,所拥有的唯一代号。
林渊眼中的光芒骤然化为一片猩红的杀意。
他五指猛然收紧,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枚凝聚了无数恶毒咒术的子核竟被他生生捏碎!
一股磅礴无匹的归墟之力自他掌心喷薄而出,疯狂灌入颅骨的裂缝之中。
刹那间,一抹淡薄的虚影从颅骨中缓缓升起。
那是他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披散着长发,赤着双足,孤身立于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之中。
她的身影缥缈,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但那双望向林渊的眼眸,却充满了无尽的温柔与决绝。
她唇未动,一道声音却直接在他的心底响起:“孩子……别回头。”
这声音仿佛带着万钧之力,让林渊双膝猛然一弯,几乎就要跪倒在地。
但他旋即又用尽全身力气,将弯曲的脊梁一寸寸强行挺直,挺得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枪!
他死死咬着牙,血从嘴角渗出,嘶声回应道:“娘,我不回头!我要……往前砸!”
说罢,他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根自命锁钉上崩裂的残片,用指尖沾染上自己的精血,如同点燃引信一般,狠狠划向了供桌上那幅记载着林家九百年“辉煌”的族谱长卷!
“轰!”
以他精血为引,以庶支无尽怨恨为柴,那幅由金蚕丝织就,水火不侵的族谱长卷,竟在瞬间燃起了熊熊烈焰!
焚谱鬼那最后一缕不甘的执念,化作一道扭曲的黑影,狂笑着跃入火中。
下一刻,数百个模糊的亡魂自烈焰中升腾而起,他们发出震动整个祖陵的齐声怒吼:
“我们姓林!”
火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开来,祠堂内雕刻着无数功勋的梁柱在烈火中发出痛苦的呻吟,接二连三地崩塌。
族老们惊惶地向后退去,其中一名地位最高的紫袍长老指着林渊,声色俱厉地怒喝:“逆种!你疯了!你毁掉的是我林家九百年的根基!”
“根基?”林渊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
他肩头的命蜕之链仿佛听懂了主人的怒意,倏然暴涨,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巨蟒,瞬间缠住了一名正欲催动符箓逃窜的长老脖颈!
“你说根-基?”林渊一字一顿,链条上,无数张属于庶支族人的微小面孔若隐若现,发出无声的嘶吼,“那就让我看看,究竟是谁的骨头,撑起了你们这座吃人的庙!”
他低喝一声,命蜕之链猛然收紧!
那名长老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便骇然发现自己体内的生命力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被抽离。
他身上那层由秘法维持的“延寿命格”被硬生生剥离,化作一道流光被命蜕之链吞噬。
几乎是眨眼之间,他原本还算健硕的身体便急剧佝偻萎缩,皮肤像是失水的橘皮般堆叠在一起,头发成片脱落,寿元飞速流逝,当场化作一具皮包骨的干尸,瘫倒在地。
其余的族老们亲眼目睹这恐怖绝伦的一幕,无不骇然失色,亡魂皆冒。
他们再也顾不上维持所谓的长者尊严,纷纷从怀中掏出压箱底的顺命符,不计代价地催动,金色的符文光芒将他们笼罩,试图抵御那条索命的锁链。
就在此时,祠堂塌陷的穹顶之上,天际风云突变!
原本漆黑的夜空被厚重的雷云笼罩,一道道刺目的金光撕裂云层,化作一条条秩序的锁链,从天穹垂落。
一个威严而毫无感情的怒吼声如同天神之谕,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炸响:
“篡改命轨者,魂、灭、形、销!”
观命使者,终于降临。
林渊缓缓抬头,望向天际那股足以碾碎一切生灵的煌煌天威。
他周身的命蜕之链盘绕而上,如龙护主,发出阵阵不屈的咆哮。
他弯下腰,将怀中的夜凝霜轻轻放在一处还算完整的废墟石板上,为她布下一道柔和的护罩。
而后,他一步踏出烈焰焚烧的祠堂废墟,手中紧紧握着那最后一块,也是最大的一块命锁钉残片。
那残片上,还沾染着他母亲的血。
“你们定的命,我不认。”他仰望天穹,对着那无上的威严低语,也像是在对自己发誓,“我娘的名字,我自己来写。”
话音未落,他脚下的大地停止了嗡鸣,那低沉如心跳的鼓声也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瞬间的死寂。
紧接着,一轮诡异的血色圆月,冲破了厚重的雷云,高悬于祖陵的正上方。
夜,终于深了。
那冰冷如血的月华毫无保留地洒落下来,笼罩了整片祖陵,以及山下的村落。
时辰已到,那场筹备了百年,以百余名庶支少年少女为祭品的月圆献祭,终究还是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