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晒场上已经站满了人。
应急组的队员列队整齐，有人还拿着笔记本。林青从营房走出来，没穿外套，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装衬衣，袖口卷到小臂。他走到队伍中间，没有上台，也没有拿喇叭。
“昨天抓到了最后一个。”他开口就说了一句实话，“今早审完，全部落网。”
人群安静了一下，接着有人笑了，有人互相拍肩膀。连续几天绷着的神经终于能松一节。
但林青没笑。他知道放松比紧张更难掌控。
“我不是什么奇人。”他说，“你们看到的脚印，我也看了三遍才敢确定方向。你们走过的山路，我也摔过两次。我只是多盯了一眼，多走了一段。”
一个年轻战士举手问：“那要是换个人去，也能做到吗？”
林青点头：“能。只要肯练，谁都能看懂地上的痕迹，听出风里的不对劲。这不是天赋，是练出来的。”
旁边有人小声说：“可你每次都对。”
“因为我错不起。”林青看着他，“一次判断错了，就可能有人牺牲。所以我必须练到不再犯错。”
他停了停，又说：“从明天起，巡逻减为日常频次，哨位不变。我们要让以后的敌人知道——我们赢，不是靠运气，是靠每天都有人站岗，靠每条线路都有人检查。”
散会后，他往回走，听见身后有人议论。
“林哥真不把自己当英雄。”
“英雄哪有他这么说话的，跟上课一样。”
他没回头，也没停下。
傍晚的时候，他路过村口茶摊。几张旧桌子摆在路边，几个老人带着孩子喝茶乘凉。一个小男孩蹲在地上，用树枝画来画去。
林青走近看了一眼，那是脚印图，分三种，底下还标了“正常”“受伤”“伪装”。
“这画的是啥？”他随口问。
老头抬头看见是他，赶紧站起来：“哎哟，林同志！我正教孙子认呢。这是你说过的追踪法，村里人都在学。”
小男孩仰头看他：“叔叔，你是林青吗？老师说你一个人破了大案子。”
“不是一个人。”林青蹲下来，“是大家一起查线索，一起守夜，才抓到他们的。”
“可歌里唱的是你。”小孩认真地说。
“什么歌？”
旁边老人哼了几句：“林青夜里不睡觉，眼睛比猫还灵光，坏人刚动他就知，保咱全村都平安。”
林青愣住。
“还有快板。”另一个孩子抢着说，“昨儿镇上宣传队演了，叫《孤胆英豪林青》。”
他摇头笑了笑，没说什么，起身走了。
回到营地，门口站着个女学生，手里抱着本子。
“林同志，我是青年训练班的。我们班办墙报，主题是‘身边的英雄’，大家都写你。我能……能请你签个名吗？”
林青看着她，很认真地说：“我不签名。”
女孩脸一下子红了。
但他接着说：“不如你写写通讯班的小李，他修好了被剪断的二十米线路；写写炊事班老张，他发现有人往菜里倒药粉；写写哨兵小王，他半夜听见墙外有呼吸声，立刻报了警。”
女孩低头记下。
“真正的英雄不在墙上。”他说，“在没人看见的地方。”
晚上，宣传科送来一份稿子，标题写着《孤胆英豪林青》，下面列了七项战绩，有些连他自己都没印象。
他拿起笔，把标题划掉，改成《群策群力破阴谋，众志成城护家园》。
署名那一栏，他写下“全体参战人员”。
交回去时，他对干事说：“别把我架上去。架得越高，摔得越狠。而且，我不值得。”
第二天上午，青年训练班开课，他被请去讲话。
教室是临时腾出的仓库，桌椅不齐，窗户漏风。三十多个年轻人坐着，有的拿纸记，有的直接背下来。
“很多人觉得，勇敢就是冲在最前面。”林青站在门口说，“但我最骄傲的事，是我每一次出发前，都想清楚了怎么回来。”
有人问：“那你怕死吗？”
“怕。”他说，“我怕死了以后，没人继续查下去。我怕队友因为我冲动，丢了命。所以我必须活着回来。”
他拿出一张底片，贴在玻璃窗上，后面打了灯。
影子投在白布上，是一组脚印。
“这是我前几天拍的。”他说，“鞋底裂口朝左，步距缩短零点二尺，身体重心偏右。说明这个人右腿受过伤，走路习惯性护着。这种细节，看一遍不会懂，要看一百遍、一千遍，才能反应过来。”
“你们羡慕我能发现这些？”他扫视全场，“那你们有没有试过，在雨天里趴在地上，看泥水怎么流动？有没有在夜里闭着眼睛，听十米外的脚步声？”
没人回答。
“这本事不是天生的。”他说，“是我练了十年。每天看痕迹，每天记特征，每天复盘。错一次，就记一次。练一万次，才有一次对。”
教室里很安静。
“如果你们真想和我一样。”他最后说，“那就从今晚开始，站好第一班岗。然后明天继续站，后天继续站。十年如一日地坚持。这才是我想让大家记住的。”
下课后，他在营区散步。
天快黑了，炊烟从各家屋顶升起。几个孩子在空地上玩，用木棍在地上画线，嘴里念叨着“压痕”“拖行”“转向角”。
他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没过去。
小雨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边，递来一杯热茶。
“听说今天很多人找你签名。”
他接过杯子，没喝。
“我不想当榜样。”他说，“榜样太重，我扛不动。”
“你不用做完美的人。”小雨轻声说，“只要一直走在正确的路上就够了。”
他看着她，很久没说话。
远处传来晚饭的铃声，有人喊孩子回家吃饭。一只狗从巷子里跑出来，叼着半截布条。
林青忽然想起什么，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一张纸。
是那天从矿道里找到的路线图残页，上面标着水塔位置。他一直留着，以为还有后续。
但现在不需要了。
他把纸撕成两半，又撕成四片，随手扔进路旁的水沟。
水流过来，纸片慢慢被打湿，沉下去，贴在石缝间。
他转过身，轻轻握住小雨的手。
两人沿着土路往住处走，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走到第三棵槐树时，林青突然停下。
前方路口，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孩正在教两个小男孩辨认地上的痕迹。
“这个弯一点，是拖东西。”她指着地面，“这个深一点，是瘸腿的人走的。”
另外两人蹲着记。
林青静静看了几秒，嘴角动了一下。
小雨抬头看他。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紧了她的手，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