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点推进小组关于林州项目“分步走、先攻坚”的策略很快转化为具体行动。周亦鸣带领精干团队再次扎进林州,与当地联合工作专班一起,对两家备选企业进行“外科手术式”的深度解剖。赵江河坐镇后方,每天都要听取进展汇报,审阅源源不断传回的资料和数据,像下棋一样,反复推演着每一步可能带来的连锁反应。
优先目标最终锁定在“林州第二机械厂”。这家厂子设备老旧问题最突出,但地理位置优越,靠近新规划的工业园区,且拥有一批经验丰富、年龄结构相对合理的老技工,技术底子尚存。更重要的是,其债务结构相对清晰,主要是拖欠银行的部分贷款和供应商货款,没有涉及太复杂的社会集资或担保链。风险相对可控,改造后的示范效应也更明显。
然而,即便是这块“相对好啃”的骨头,实际操作起来也是困难重重。最大的拦路虎并非技术或资金,而是“人”。厂里的中层干部和部分老职工,对改制充满疑虑和抵触,担心“改制就是卖厂”,“资本来了就要裁员”。几次摸底座谈会都开得不甚愉快,甚至发生了小范围的聚集议论。
消息传到赵江河这里,他并未感到意外。触动利益往往比触动灵魂更难,而改制触动的是最根本的饭碗和几十年的生活惯性。
“不能硬来。”他在电话里对周亦鸣强调,“改制方案,尤其是职工安置方案,必须做得足够细致、透明,并且要给职工选择权。除了经济补偿,要重点设计好转岗培训、新厂优先录用、甚至协助创业的通道。要让职工看到,改制不是终点,而是新起点,是有可能获得更好发展的机会。”
他指示周亦鸣,除了与林州市政府、厂管理层沟通,更要直接接触职工代表,倾听他们的真实顾虑,将合理的诉求吸纳进方案。“必要时,可以邀请职工代表到我们集团或者省里其他成功改制的企业参观,亲眼看看变化。信心,有时候是‘看’出来的。”
与此同时,集团内部审计部新架构的磨合也进入了微妙阶段。外部引进的方处长(常务副部长)锐意改革,很快推出了基于数据分析的风险导向审计试点计划,并要求接入部分业务系统的实时数据。这一举措立刻遇到了阻力。以郑总监(原副处长)为代表的老审计们,一方面对新技术不熟悉,有畏难情绪;另一方面,更担心这种“远程”、“实时”的审计方式会打破原有按部就班、基于纸质凭证和现场盘点的审计节奏和权威,也担心数据安全。双方在审计部内部会议上各执一词,气氛有些紧张。
情况汇报到赵江河这里。他没有急于表态支持哪一方,而是让徐海川(虽然抽调,仍是名义部长)居中协调,并让秦朗安排了一次小范围的交流会,请方处长详细介绍新审计模式的理论基础、国内外的成功案例以及具体的风险控制措施,也请郑总监坦诚提出实操中的困难和担忧。
“审计工作的核心是监督和预防风险,方法和工具可以与时俱进,但谨慎和稳健的原则不能丢。”赵江河在交流会最后总结,“新方法要大胆试,但步子要稳,先从非核心业务、风险较低的领域开始试点,积累经验,完善流程。老经验要尊重,特别是涉及复杂历史问题和人际判断的审计,经验依然宝贵。我希望看到的是‘新老结合’,而不是‘新旧对立’。具体试点方案和职责划分,请海川同志牵头,一周内拿出细化方案。”
他的态度明确:支持创新,但强调风险可控和循序渐进。这既给了方处长空间,也安抚了老审计的情绪,将可能的内耗导向了建设性的轨道。处理完审计部的事务,他感到一阵心力交瘁。改革无处不在,不仅要对外的项目攻坚,还有对内的理念碰撞和利益平衡,每一样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和智慧。
傍晚时分,他难得准时下班。走出办公大楼,北方春日的晚风还带着凉意,但已不如冬日那般刺骨。坐进车里,他习惯性地揉了揉眉心。
“赵总,直接回家吗?”马建军问。
“嗯。”赵江河应了一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些画面:林州老厂职工忧虑的脸,审计部会议上双方争执的表情,还有……苏晚晴在专班会议上那副冷静专业、无懈可击的面孔。最后这个画面让他心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难以捕捉的异样感,像是平静湖面下的一丝暗流,很快又消失不见。
手机响了,是顾曼。他接起来,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喂?”
“下班了吗?宝宝今天有点不对劲,下午开始有点低烧,哭闹得比平时厉害,我刚从社区医院回来,医生说可能是要出幼儿急疹,让观察。”顾曼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担忧和疲惫。
赵江河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烧到多少度?精神怎么样?吃东西了吗?”
“体温38度2,精神不太好,总是哭,奶也喝得少。”顾曼的声音有些发紧,“我有点担心……”
“别急,我马上回来。”赵江河对马建军道,“开快点,家里孩子病了。”
车子加速驶向家的方向。赵江河的心完全被孩子生病的消息占据了,所有工作的烦扰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不停地询问顾曼细节,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直接去大医院看看。
到家时,顾曼正抱着哭得小脸通红的儿子在客厅里踱步。孩子蔫蔫地趴在她肩上,小声抽泣着,全然没了平日的活泼。赵江河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接过儿子。小家伙闻到爸爸的气息,哭声稍微小了点,但身体依然滚烫。
“怎么突然就发烧了?”赵江河心疼地贴着儿子的小脸,感受着那不正常的温度。
“不知道,白天还好好的,午睡起来就这样了。”顾曼眼睛有些红,显然是急的,“医生说幼儿急疹就是会突发高烧,烧退疹出就好了,但看着孩子这么难受……”
“观察一晚,如果体温再升高,或者精神更差,我们随时去医院。”赵江河果断地说。他抱着儿子,轻声哄着,在客厅里慢慢走动。顾曼去准备温水和退热贴。
这个夜晚,家的氛围从平日的温馨安宁,变成了带着焦虑和忙碌的守护。两人轮流抱着孩子,监测体温,用温水擦拭身体物理降温,喂水。儿子难受,睡得极不安稳,时不时惊醒哭闹。赵江河和顾曼几乎一夜未眠。
抱着滚烫的小身体,听着那细弱的、带着痛苦的哭声,赵江河心中充满了为人父的揪心和无力感。白天在职场上的那些运筹帷幄、纵横捭阖,在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和苍白。他能调动资源去攻克一个又一个项目难题,却无法代替儿子承受这病痛。这种最原始的牵绊和担忧,像一根最坚韧的线,牢牢地将他拴在“父亲”这个角色上,也让他更深切地体会到家庭之于他的分量。
直到后半夜,孩子的体温似乎稳定了一些,哭累了,终于在赵江河怀里沉沉睡去,只是小眉头还蹙着。赵江河不敢放下,就那样抱着他,靠在沙发上。顾曼靠在他身边,也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窗外天色渐明。赵江河低头看着儿子烧得微红的小脸,又看看身边妻子疲倦的睡颜,心中涌起一股强烈而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责任,有守护的决心,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庆幸。庆幸在这样需要他的时刻,他能在她们身边。这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波澜起伏,这里才是他唯一不能失守的阵地。
晨光透过窗帘,照在相拥而眠的一家三口身上。潮水般的焦虑渐渐退去,留下的是疲惫后的宁静,以及更加紧密相连的羁绊。赵江河知道,新的一天,工作的潮信依旧会涌来,但他已准备好,带着这份从家庭中汲取的、更深沉的力量,再次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