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急疹如同春日里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三天后,儿子身上的红疹如期出现,高烧也随之退去,虽然还有些虚弱爱闹,但已无大碍。这场小病,却让赵江河和顾曼都瘦了一圈,也更深切地体会到为人父母那份悬心吊胆的牵挂。家庭,这根最柔软的软肋,有时也是最坚韧的铠甲,在疲惫与担忧中,将两人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孩子病愈,赵江河便马不停蹄地重新投入到林州项目的攻坚战中。周亦鸣那边传来了进展,却也带来了新的、更为棘手的消息。
经过多轮艰苦沟通,特别是赵江河指示的“让职工代表走出去看看”策略奏效后,林州二机厂部分中层和职工代表的态度有所松动。然而,厂里一位姓谭的副厂长,同时也是技术出身的元老,却成了最顽固的反对者。谭副厂长并非出于私利,而是根深蒂固地认为“老厂有老厂的魂”,引进外部资本和所谓“现代化管理”会毁掉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工匠精神”和“厂子文化”。他技术过硬,在老师傅和部分老职工中威信很高,他的抵触,使得改制方案的职工表决环节充满了变数。
“这个老谭,油盐不进。”周亦鸣在电话里语气有些焦躁,“我们讲市场前景,他讲工艺传承;我们讲效率提升,他讲人情味。带他参观了省里两家改制成功的企业,他回来就说‘那都是花架子,没了根’。林州市里跟他谈了几次,效果也不大。”
赵江河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这种基于情感认同和文化坚守的抵触,往往比单纯的利益诉求更难化解。它触及的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价值感和荣誉感。
“不能把他简单定义为‘阻力’。”赵江河思忖着说,“他对技术和传统的坚持,某种程度上正是这个厂子最宝贵的‘魂’,也是我们改造后需要保留和提升的核心竞争力之一。我们的方案,是否足够尊重和体现了这一点?有没有可能,不是‘取代’,而是‘赋能’?让谭副厂长这样的老师傅,在新体系下找到更受尊重、更能发挥价值的位置,甚至成为技术传承和创新的旗帜?”
他指示周亦鸣,调整谈判策略:“暂时搁置争议最大的管理权条款,集中精力先和他探讨技术升级的具体路径。他不是看重技术吗?那就组织我们最好的技术专家,和他带的技工团队开专题研讨会,不聊改制,只聊技术,聊如何让那些老设备焕发新生,如何将老师傅的经验数据化、标准化,同时又能培养新人。让他看到,我们不是来毁灭的,是来一起让‘工匠精神’在现代产业体系中活下去、甚至活得更精彩的。”
与此同时,审计部新老磨合的“潮信”也带来了新的问题。方处长主导的风险导向审计试点,在接入某个子公司销售数据系统时,触发了一个预设的风险预警模型,提示可能存在“非常规渠道销售返利未及时入账”的异常。问题本身不大,金额也小,但牵涉到该子公司一位业绩不错的销售经理。郑总监那边倾向于按老规矩,先内部通气,了解情况后再定性。而方处长则坚持按新流程,预警即启动正式审计查询程序,保持审计的独立性和威慑力。
事情报到了赵江河这里。这看似是审计方法之争,实则触及了国企内部“人情”与“制度”、“灵活”与“刚性”的深层矛盾。处理不好,不仅审计部内部矛盾会激化,也可能影响业务部门的积极性。
赵江河没有立刻裁决。他先让徐海川分别了解了双方的具体依据和顾虑,又私下让秦朗侧面了解了那位销售经理的一贯表现和此事背景。然后,他召集了徐海川、方处长、郑总监开了一个小范围会议。
“预警机制的设立,就是为了及时发现问题苗头,这一点必须肯定。”赵江河先定调,支持了方处长的原则,“审计的独立性是生命线。”
他话锋一转:“但审计的最终目的,不仅是发现问题,更是防范风险、促进管理提升。对于预警提示的问题,是否一律启动正式审计程序,我认为可以区分情况。对于金额重大、性质可疑、或涉及关键流程的预警,必须立即启动。但对于像这次这样,金额小、可能源于操作疏忽或理解偏差的初发性预警,是否可以设计一个‘预沟通’或‘自查复核’环节?由审计部门发出风险提示函,要求业务部门在规定时限内自查说明,给出合理解释或整改承诺。如果解释合理或整改到位,预警可以解除,记录在案;如果解释不清或拒不整改,再启动正式审计。这样,既体现了审计的监督职能,给了业务部门自我纠正的机会,也避免了因机械执行程序而可能造成的不必要紧张和对业务工作的过度干扰。”
他这个方案,实际上是设计了一个缓冲带和试金石。既维护了审计预警的严肃性,又考虑了国企内部的实际运行生态,给了业务部门面子,也考验其“里子”。方处长思考后,认为可以作为一种补充流程尝试;郑总监也觉得这比硬性启动审计更“稳妥”。徐海川居中协调,最终敲定了具体的操作细则。
处理完这两件棘手事,赵江河感到一种精神上的高度消耗。平衡的艺术,远比简单的非此即彼要耗费心神。他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楼下渐渐泛起绿意的庭院,春天确实来了,但料峭寒意并未完全褪去。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顾曼。他接起,语气带着习惯性的温和:“曼曼?”
电话那头,顾曼的声音却不像往常那样轻快,反而有些低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江河,你晚上……能早点回来吗?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赵江河心里咯噔一下。顾曼很少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宝宝又不舒服了?”他立刻追问。
“不是宝宝……”顾曼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是……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今天去医院做了个检查,结果……不太好。电话里说不清,等你回来再说吧。”
“结果不太好?”赵江河的心猛地一沉,“哪方面的检查?医生怎么说?你现在在哪?我马上过去!”
“不用,我没事,已经回家了。就是……需要跟你商量一下。你忙完早点回来就行。”顾曼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些,但那丝压抑的焦虑还是透了过来。
“好,我马上处理一下手头的事,尽快回来。你哪里不舒服?严不严重?”赵江河一边快速收拾桌面,一边急切地问。
“等你回来再说吧,路上小心。”顾曼没有多言,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赵江河的心瞬间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顾曼向来坚强独立,小病小痛从不轻易言说,更不会用“结果不太好”这样的词。是什么检查?难道……
他不敢再想下去,立刻叫来秦朗,快速交代了几件必须当天处理的工作,然后抓起外套就往外走,脚步匆忙,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家庭港湾刚刚经历了一场孩子病痛的风浪,尚未完全平息,难道新的、更令人担忧的暗礁又出现了?坐在疾驰的车里,赵江河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眉头紧锁,方才处理公务时那份沉稳和算无遗策的自信,此刻被对妻子未知健康状况的深深忧虑所取代。他知道,无论外面有多少挑战需要他去应对和平衡,家里人的平安健康,才是他所有奋斗和坚持最根本的前提。这个“新患”,比任何项目难题或人事纠纷,都更让他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