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听见外墙传来三长两短的敲击声,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夜风从外头吹进来,带着一点凉意。他没有开窗,只是站在那里,等暗探送回消息。
片刻后,脚步声轻响,阿福在门外低声说:“大人,巡更刚走完第三圈,屋顶换岗也完成了。”
林昭点头,回到书案前坐下。那枚旧铜钱还在桌上,边缘磨得发亮。他没去碰它,只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明日早朝前,召见江南道知州**。
天刚亮,府门打开一条缝,地方官员乙已经候在门口。他穿着新制的官服,袖口有些皱,显然是连夜赶路来的。见到林昭出来,立刻上前行礼。
“下官参见林大人。”
“免了。”林昭抬手,“进来说话。”
两人走进议事厅,地方官员乙双手奉上一叠文书。
“这是江南道三州、七县的新政实施汇总。渠修好了六条,路铺了三百里,工劵兑税已完成八成以上。”
林昭一页页翻看,看到一张百姓按手印的兑税凭证,停了一下。
“他们真愿意用劳力换免税?”
“不止愿意,还抢着干。”地方官员乙声音提高,“原来流民聚集的地方,现在都成了施工队驻地。有人一天干十一个时辰,就为了多攒两张劵。”
林昭放下文书,“有没有人闹事?怕我们秋后算账?”
“有。”地方官员乙点头,“刚开始有人说这是骗人的,干完活朝廷不认账。结果第一个拿到免税证明的老汉,把纸贴在家门口,逢人就念。后来大家就信了。”
林昭嘴角动了一下,没笑出来。
“还有别的变化吗?”
“有!”地方官员乙从包袱里拿出一张图,“这是中原道上报的田亩收成对比。以前旱地一年一熟,现在引了渠水,能种双季稻。亩产多了两成半,有些地方甚至翻倍。”
他指着图上红点,“这不是官府报的,是农会自己统计的,每村每户都签字画押。”
林昭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口井能救一家,一条渠能养一县。现在千百条渠在挖,千百口井在打,百姓手里有粮,心里有底,天下就不会乱。
“东海道呢?”他问。
“港口整修完成一半,道路拓宽后,商船进出快了三成。市舶司说这个月税收比上个月多出三成七。”
“钱庄呢?”
“十二个试点全部运转正常。百姓用工劵兑银票,没出一起纠纷。柳三爷那边还说,愿意把自家库房腾出来当临时分号。”
林昭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知道新政活了。
不是靠他说得多好听,是靠一块砖、一担土、一粒米堆出来的。
“你这次来,不只是汇报吧?”
“是。”地方官员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各地都在问——下一期工程什么时候开始?很多百姓主动报名,说愿意提前动工。”
他顿了顿,“还有个老农,把自己家祖传的蓄水法写成册子,托我交给您。他说‘官府为百姓想,百姓也要为官府出力’。”
林昭接过册子,手指划过纸面。
这字写得歪歪扭扭,但一笔一划都很重。
他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
但他没让情绪露出来,只说了一句:“告诉他们,下一期工程,一个月内启动。”
地方官员乙激动地站起来:“是!下官这就回去安排!”
“等等。”林昭叫住他,“西南道三州山路难行,百姓看病难。你回去后立即组织施工队,优先打通山道,在沿途设临时医点。工劵标准按平原地区上浮两成。”
“明白!”
“另外。”林昭拿出一枚印章,“这是工坊司特批令,盖章可用官仓材料。你带回去,交给各州主簿。”
地方官员乙双手接过,郑重收好。
“林大人……”他声音有点抖,“百姓都说,您是他们的大恩人。”
林昭摇头:“我不是。我只是开了个头。真正建起这一切的,是他们自己。”
半个时辰后,地方官员乙离开。
林昭换了身常服,没带护卫,独自走出府门。
街上人不多,但能看出变化。
路边摊贩用上了统一的木架,不再是随便支个布棚。路面铺了石板,下雨不会泥泞。有个孩子跑过,脚上穿着新布鞋,没赤脚。
他走到旧漕运堤道旁,那里正在修排水渠。十几个工匠在干活,旁边立着一块牌子:**本工程接受工劵抵税,每日结算,童叟无欺**。
一个老汉蹲在边上喝水,看见林昭走近,抬头看了两眼,突然站起身。
“您……是不是林大人?”
林昭点头。
老汉一下子激动起来:“我家儿子在南边修桥!上个月挣了八张劵,抵了全年赋税!他还说,下个月要争先进班组!”
旁边另一个中年男人也凑过来:“我闺女进了义塾,不收钱!先生教算术、识字,还讲卫生防病!”
“我家治病花了二十三文,医馆全报了!”
“我兄弟在码头搬货,现在有钱存钱庄了!”
没人喊口号,也没人围着他转。
他们就是站在那儿,一句一句地说着自己的事。
林昭听着,一句话没说。
最后他开口:“新政不是为了让我听你们感谢。”
众人安静下来。
“是为了让你们不用再求人。种地不怕旱,生病不用借债,孩子能读书,干活能拿钱。这不是恩赐,是本该有的日子。”
人群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有个女人小声说:“可我们以前没有。”
另一个老人接话:“现在有了,是因为有人在做。”
接着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林大人是第一个真的为我们做事的官。”
没有人带头,但他们慢慢都站直了。
最后十几个人一起说:“林大人是我们的大恩人。”
声音不大,也不整齐,但很稳。
林昭看着他们,忽然明白一件事。
他以为自己是在推行新政。
其实百姓早就准备好了。
他们等的只是一个敢让他们动手的人。
太阳偏西时,他回到府中。
书房灯已点亮。他坐回书案前,取出那枚旧铜钱,放在烛火旁。
窗外传来巡更的脚步声。
屋脊上有影子闪过,是护卫在换岗。
一切和昨夜一样。
戒备仍在,敌人未除。
但他不能停。
他铺开一张新纸,提笔写道:
**即日起,将工劵制推广至西南道三州。优先修通山道,设立临时医点,配套粮食补给站。施工标准参照江南模式,因地制宜调整。**
写完,他又加了一句:
**通知各州学政,下季度扩招义塾教师,重点覆盖偏远村落。教材统一印发,费用由地方基建结余支出。**
笔尖顿了一下。
他继续写:
**命工坊司加快影像盒量产,下一批交付需在十五日内完成。所有重大工程现场必须配备记录人员,留存施工全过程。**
最后一行字落下时,他的手很稳。
蜡烛烧了一半,火光映在纸上。
那枚铜钱静静躺着,像一块沉底的石头。
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袋子,里面还有一份未拆封的密报。
他知道李相不会善罢甘休。
他也知道危险还在逼近。
但他更知道——
现在每耽误一天,就有上千人吃不上安稳饭,上百个孩子上不了学,几十条路修不成。
他吹灭蜡烛,又立刻重新点燃。
然后拿起笔,在新的纸上开始画山道施工草图。
门外传来轻微响动,是阿福在走廊经过。
他没有抬头。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