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如毒雾般,悄无声息地在宣州城内外弥漫开来。
起初,只是在几个茶馆酒肆的角落里,有压低嗓音的议论。
“听说了吗?朔风堡是守住了,可战死的边军,听说有上千呐!尸首都运不下来,就地垒了京观……”
“何止死人!守城用的那些神机弩箭,一支就得几两银子吧?那日夜不停地射,得烧掉多少钱?我有个远房表亲在边军当辎重官,私下说,为了供这朔风堡,北疆都督府都快揭不开锅了,其他隘口的兄弟都快断饷了!”
“啧啧,这么打下去,咱们宣州的赋税怕是又要加了吧?听说朝廷已经在议加征‘防边捐’了……”
“可不是嘛!咱们累死累活,好不容易盼来个好年景,全填了那无底洞。那林郎中倒是名利双收,又是献图,又是造弩,爵位升了,银子赚了,苦的还不是咱们老百姓?”
这些言论,真假掺半,极具煽动性。将英勇的守城战果,悄然扭曲成了“惨胜”和“巨大消耗”;将神机坊的正常商业利润,污蔑为发国难财;将可能存在的朝廷财政压力,直接与普通百姓的赋税挂钩。
源头难以追溯,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了许多人口中“听说来的事实”。一些原本对林逸和神机坊抱有好奇或好感的普通市民、小商人,态度开始变得微妙和疑虑。毕竟,战事和加税,是切切实实关系到他们生计的大事。
这,正是刘文焕与“灰鼠”实施的第一条毒计——动摇民心,污名化神机坊及北疆战事。
同时,第二条毒计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城西,铁匠巷。这里聚集着宣州城大半的铁匠铺和零散匠户,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常年不绝。神机坊崛起后,这里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冲击。高级的、大批量的军械订单自然流向了规模更大、设备更精良的神机坊,一些原本依附大户的匠户收入锐减。
巷子深处,一家略显破旧的老铜匠铺里,炉火昏暗。铺主陈大锤,一个五十多岁、满脸风霜的老匠人,正闷头打磨着一件铜壶,眉头紧锁。他的儿子陈栓柱蹲在门口,无所事事地扒拉着地上的炭灰。
“爹,这个月拢共就接了三个修补的活,工钱还不够买米……王掌柜那边上次说的去他坊里帮工的事,还去不?”陈栓柱闷声问。
陈大锤手一顿,叹了口气:“王掌柜的‘永盛坊’?那是要签长契的,工钱压得低不说,规矩还多……再看看吧。”
“还看啥呀?”陈栓柱有些急,“神机坊把好活都揽走了,剩下点汤汤水水,这么多家抢!再没活计,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妹妹的病……”
提到卧病在床的女儿,陈大锤脸上皱纹更深了。就在这时,铺子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体面、满脸堆笑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正是之前与灰鼠接头的那个“行商”模样的人,不过他此刻换了一身绸衫,自称姓胡。
“陈师傅在吗?打听个事儿。”胡商人笑眯眯的,目光扫过冷清的铺子。
陈大锤站起身,擦了擦手:“客官要打什么器物?”
“不打东西,打听个人。”胡商人压低声音,“听说陈师傅手艺好,在咱们铁匠巷也是有头脸的老人了。不知对那城东的‘神机坊’,怎么看?”
陈大锤脸色微变,警惕道:“官家的作坊,我们小民能怎么看?”
“官家?”胡商人嗤笑一声,凑近些,“陈师傅,明人不说暗话。那神机坊说是官营,实则就是林逸林郎中的私产!借着官家的名头,垄断了军械生意,把咱们这些老手艺人的饭碗都砸了!我这一路走来,多少匠户铺子都快开不下去了,不都是他害的?”
陈大锤沉默。这话虽偏激,却说中了他一部分心事。
胡商人见状,继续煽风点火:“朝廷有律法,禁止官员与民争利!他林逸身为工部郎中,却开着这么大的作坊,挤垮同行,这难道不是违法?只是他如今势大,又攀上了郡王,无人敢说罢了!”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陈大锤问道。
胡商人从袖中摸出一小锭银子,约莫五两,放在旁边的砧板上:“陈师傅,实不相瞒,我是受州里几位看不过眼的老爷所托,收集证据。只要您愿意,联合巷子里其他几家同样被神机坊挤兑得活不下去的匠户,一起写份联名状子,告他林逸以官营之名行垄断之实,与民争利,逼得匠户无以为生……这银子,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重谢!而且,告倒了他,日后宣州的军械生意,自然能回到大家手里,何乐而不为?”
陈大锤看着那锭白花花的银子,喉头滚动了一下。这足够他给女儿抓好几副好药,还能让家里撑上几个月。儿子的期盼眼神,女儿的咳嗽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这……这状子,告得赢吗?他可是有靠山的……”
“放心!”胡商人拍胸脯,“证据确凿,众怒难犯!州里、甚至京城里,都有老爷看不惯他!只要你们敢站出来,必能成事!就算一时扳不倒他,也能让他灰头土脸,收敛几分,给大家一条活路!”
威逼利诱,句句戳心。陈大锤内心剧烈挣扎。对神机坊的怨气,对生计的焦虑,对家人病痛的无力,与对状告官员的恐惧交织在一起。
类似的场景,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在城南的皮货商、城北的木料商,甚至一些与神机坊有竞争关系的较小作坊主那里,不同程度地上演着。刘文焕等人撒出银钱,利用这些人心中的不满和贪欲,编织着一张针对林逸“与民争利”的舆论和证据大网。
神机坊,书房。
明轩面色凝重地向林逸汇报:“公子,风影卫和坊里派出的伙计都回报,城内确实出现了针对朔风堡战事耗费和可能加税的流言,传播很快,导向性明显。另外,城西铁匠巷、南市等处,发现有几拨陌生面孔在接触一些匠户和商户,许以钱财,似乎在鼓动他们联名告状。其中铁匠巷的陈大锤家,已经被接触过了。”
林逸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平静无波:“果然来了。流言恶毒,但尚属常规手段。鼓动匠户商户联名,是想制造‘民怨沸腾’的假象,给御史言官提供弹劾的‘实证’。动作倒是不慢。”
“公子,是否要阻止他们?尤其是那些被接触的匠户,我们可以提前安抚,或者……”明轩做了个手势。
林逸摇摇头:“堵不如疏。此时强行阻止,反而显得我们心虚,授人以柄。他们想收集‘民怨’,那我们就让他们收集。不过,收集到什么,可就不由他们完全控制了。”
他沉吟片刻,道:“明轩,你亲自去一趟,安排可靠的人,接触那位陈大锤师傅,还有其他几个风评尚可、可能被胁迫的核心目标。不必说破,只需以‘坊内采购零散配件、照顾老手艺人生计’为由,给他们一些活计和预支的工钱,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同时,委婉提醒,莫要轻信外人许诺,神机坊从未断绝同行生路,日后更有合作可能。”
“另外,让柳乘风的人,盯紧那些四处活动的‘说客’,尤其是那个姓胡的。摸清他们的落脚点和联系网络。他们不是要证据吗?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提供’一些他们想要的‘证据’,只不过,这些证据到时候会指向谁,就不好说了。”
明轩眼睛一亮:“公子是说……将计就计,反向埋线?”
“不错。”林逸冷笑,“他们想玩火,就要做好烧到自己的准备。当前最紧要的,还是灰鼠和他背后之人,对‘林字营’的探查。柳乘风那边有消息吗?”
明轩道:“柳首领亲自在盯。灰鼠十分狡猾,行踪不定,但我们的人发现,他最近两次暗中靠近过坊区西侧旧砖窑一带,那里距离我们原本的林字营训练场不远,虽然现在已经恢复成料场,但他似乎不死心。”
林逸目光一凝:“旧砖窑……看来他们确实锁定了大概区域。告诉柳乘风,外松内紧。‘打扫’要干净,但也要留出一些‘不经意’的痕迹,把他们的人,尽量吸引到我们预设的‘假目标’区域去探查。真真假假,才能让他们疲于奔命,为我们争取更多时间。”
“是!”明轩领命,匆匆而去。
林逸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坊区内井然有序的灯火,和更远处宣州城星星点点的光芒。流言蜚语,构陷煽动,这些阴私手段,在前世的信息时代他见识过太多,虽时代不同,但人性相通。
“民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刘文焕、三皇子……你们想用这水来淹我,却不知,水能覆舟,亦能淬火成钢。”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就看是你们的污水脏得快,还是我林逸的根基扎得深,火烧得旺了。”
他铺开纸张,开始给靖北郡王赵恒写信。不仅要汇报宣州这边的暗流,更要主动出击,在京城开辟新的舆论战场。将朔风堡将士的英勇、神机坊技术的实效、对北疆防线的长远意义,用更翔实的数据、更动人的故事,通过郡王的人脉,传递给该听到的人耳中。
同时,他也准备将郑怀远等人案卷中,一些不直接指向三皇子、但却能清晰体现其爪牙在地方上横行不法、残害百姓的罪行,巧妙地“泄露”出去。目标,直指那些清流言官、以及与三皇子素有旧怨的朝堂势力。
进攻,永远是最好的防御。既然对方已全面开火,那他林逸,也不介意让这场蔓延至朝野的暗战,来得更猛烈些。
夜色中,宣州城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看似平静的躯体下,无数暗流在血管中奔涌冲突,等待着爆发的时刻。而谁将成为最终的猎物,谁是猎人,犹未可知。
(第三百二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