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州城的舆论场,正在上演一场没有硝烟的攻防战。
刘文焕等人散布的流言,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确实激起了涟漪。然而,这涟漪尚未扩散成浪,便被另一股更强劲、更有序的力量所影响、抵消。
城东,望江楼,宣州最大的茶馆之一。往日这里说书先生讲的多是前朝演义、江湖传奇,这几日,却悄然换了新篇。
醒目一拍,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列位看官,今日不说那虚无缥缈的神仙打架,且说一件近在眼前、关乎我大周北疆安宁、宣州父老切身的热血实事!话说那北疆苦寒之地,有堡名朔风,雄踞险隘,直面狄虏……”
他口才便给,将朔风堡之战说得绘声绘色,尤其突出了守城将士的英勇无畏,以及那些“出自咱们宣州神机坊”的劲弩、铁盾在关键时刻发挥的作用。说到惨烈处,听客扼腕;说到激战时,众人屏息;说到最终击退敌酋,堡墙屹立不倒时,满堂喝彩。
“……这一战,打出了我大周的威风,守住了北疆的门户!那些浴血的将士,那些日夜赶造军械的工匠,皆是我大周的功臣!”说书先生话锋一转,“近两日,坊间有些不明不白的言语,说什么‘死伤惨重’、‘耗费无算’,老夫不知此言从何而起,但列位不妨想想,若无朔风堡浴血奋战,狄虏铁蹄南下,届时我宣州乃至江南,又将是如何光景?战火一起,岂是些许银钱赋税可比?朝廷统筹全局,自有考量,我辈百姓,当明辨是非,勿信那等动摇军心、寒了功臣之心的无稽之谈!”
类似的说书内容,同时在宣州城内几个主要的茶馆酒楼铺开。说书先生们得了润笔,讲得格外卖力。这些故事源于真实,细节丰富,又经过艺术加工,感染力极强,很快便在市井中传播开来,与那些阴暗角落里的流言形成了鲜明对抗。
与此同时,新一期的《宣州新报》特刊发行。头版头条并非商业信息,而是一篇题为《血火朔风:致敬边关,致敬匠心》的长文。文章以详实而不失激昂的笔触,报道了朔风堡之战,并专访了数位参与赶制军械的神机坊老匠人,讲述了他们如何日夜不休、精益求精的往事。文章最后写道:“守护家园,人人有责。边关将士以血肉筑长城,我宣州工匠以匠心铸利器,皆为大周脊梁。谣言止于智者,信心源于实干。”
报纸通过商队、驿站迅速扩散,不仅覆盖宣州,更向周边州县流传。白纸黑字,比口耳相传的流言,更有说服力。
这便是林逸的反制第一招:以正视听,抢占舆论高地。用更生动、更正面、传播力更强的故事,对冲那些阴湿的流言。
城西,铁匠巷,陈大锤家。
昏暗的油灯下,陈大锤看着桌上两样东西发愣。一样是胡商人留下的那锭五两银子,冰凉而诱人;另一样,是今天下午神机坊一位管事亲自送来的一份契书和五两银子的定金。
契书内容很简单,神机坊以高于市价一成的价格,向陈大锤定制一百套特定规格的铜制机簧配件,工期两个月,材料由神机坊提供。这活计不算繁重,却足以让他家安稳度过难关,还能有结余给女儿治病。
那位管事态度客气,只说:“坊里有些精细小件,外头匠师忙不过来,林郎中记得陈师傅手艺好,特意关照。日后若合作得好,这类活计还有。”
没有威逼,没有利诱,甚至没有提及任何关于“联名状”的字眼。但这份及时的活计和尊重,却像一股暖流,冲垮了陈大锤心中被胡商人煽动起来的怨怼和贪婪。
他拿起神机坊的定金,又掂了掂胡商人的银子,最终长长叹了口气,将胡商人的银子推到了一边。“栓柱,明天一早,把这银子,给那位胡老爷送回去。就说……就说咱手艺不精,怕误了老爷们的大事,这状子,咱不签了。”
“爹?”陈栓柱有些不解。
“林家郎中,给咱留了活路,没把事做绝。”陈大锤看着儿子,混浊的眼睛里有了些光,“做人,不能没良心。那些老爷们许的天大好处,是拿咱当枪使呢。真闹起来,最先倒霉的,还不是咱们这些没根底的匠户?”
类似的情景,在另外几家被重点“关照”的匠户、商户那里,也不同程度地上演。林逸通过明轩暗中进行的“精准帮扶”和善意提醒,如同春风化雨,悄无声息地瓦解着刘文焕等人辛苦编织的“民怨”网络。大多数老百姓是朴实的,谁给了实实在在的生路,心里自然有杆秤。
当然,也有少数利欲熏心、或者确实与神机坊有旧怨的,依旧被胡商人等人笼络,开始串联,准备联名上告。对此,林逸早有预料,风影卫的人盯着,名单在手,静观其变。
旧砖窑附近,夜色深重。
“灰鼠”如同真正的老鼠,借着夜色和残垣断壁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在这一带探查。他目光锐利,不放过任何可疑痕迹。一连两晚,他确实发现了一些端倪:几处看似随意丢弃,但磨损痕迹很新的皮护腕;一片空地上,泥土有反复踩踏的坚实感,不像寻常料场搬运;甚至在一个废弃窑洞里,找到了半张画着简单队列和标识的草纸,虽然内容模糊,但绝非工匠作图。
“果然有鬼……”“灰鼠”将这些“发现”仔细记下,心中兴奋。这些零碎的线索,似乎正在拼凑出“私兵训练”的图景。他决定再深入一些,最好能混进神机坊外围的杂役或者夜巡队伍,获取更直接的证据。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头顶上方,一处更高的断墙阴影里,柳乘风如同融入了夜色,静静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柳乘风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对着身边一个几乎看不见轮廓的身影低语:“通知韩队正,二号‘点心’可以准备了。这位老鼠先生,看来对我们的‘旧训练场’很感兴趣。”
所谓“二号点心”,是林逸和柳乘风预设的几处迷惑性陷阱之一,里面会放置一些更具误导性、但又不会真正暴露核心的“证据”,专门用来钓那些不死心的探查者。
就在宣州城内暗流持续碰撞之时,一匹快马带着靖北郡王赵恒的密信,星夜驰入宣州,直奔神机坊。
书房内,林逸拆开火漆封口的信笺。赵恒的字迹力透纸背,首先肯定了林逸在勘验中的表现和应对流言的举措,告知京城中支持他们的力量也在发力驳斥“劳师靡饷”的论调。但紧接着,信中的内容让林逸眉头微蹙。
赵恒提到,三皇子一系在朝中攻势加强。周延联合几位守旧老臣,已正式上书,以“重本抑末、奇技淫巧惑乱人心”为由,请求陛下下旨,限制乃至暂停各地“非正统”官营工坊的扩张,尤其是涉及军械者,应交由传统军器监统一督办。而钱谦等人,则正在汇总各地(尤其是北疆附近州县)因边防压力而增加的赋役情况,准备发起新一轮弹劾,目标直指支持北疆积极防御的将领及后方供应体系。
此外,赵恒还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陛下近期旧疾偶有复发,精力不济,对朝堂争论渐感厌烦,更倾向于“稳定”、“省事”的方案。这对锐意改革的赵恒和支持他的力量而言,并非好消息。
“限制工坊……弹劾边镇……”林逸放下信纸,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对手的攻击,正在从舆论抹黑、地方构陷,向更高层面的国策争论和权力施压升级。这无疑是更严峻的挑战。
“公子,郡王爷信中之意?”明轩关切地问。
“山雨欲来风满楼。”林逸站起身,走到窗前,“我们的对手,不耐烦在宣州和我们小打小闹了,想把战场拉到朝堂,用大义名分和陛下的态度来压垮我们。限制工坊是假,扼杀神机坊和我林逸的上升通道是真;弹劾边镇是假,打击郡王爷的军功根基是真。”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林逸沉思片刻,眼中重新凝聚起锐气:“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既然他们想玩大的,我们就奉陪到底。明轩,两件事。第一,立刻整理神机坊建坊以来,所有上缴的税赋明细、创造的匠户就业数额、带动的相关产业清单,以及……我们每批次军械相比于传统军器监出品,在造价、工时、性能上的详细对比数据。要做得扎实、漂亮,数据要经得起推敲。”
“第二,以我的名义,给郡王爷回信。除了汇报宣州情况,重点提出一个建议:可否联合北疆都督府,以及朝中支持边事的将领,共同上一道《陈北边防务及新式军备利国书》?不仅讲战功,更要算经济账、长远账!用实实在在的数据,驳斥‘靡饷’论,证明精良装备带来的防御效率提升,长远看是在为国省钱、为民省命!同时,请求将神机坊作为‘工技改良试点’,其经验若有益,可酌情推广,于国于民大利。”
你不是要论“国策”吗?那我就用更宏观、更数据化的“国策”来应对。将技术革新与国防安全、国计民生深度绑定。
“另外,”林逸补充道,“给柳乘风的消息可以放出去了。将郑怀远案卷中,关于其克扣边军抚恤、倒卖军粮牟利,并与京城某‘贵人’门下有所往来的那部分‘边缘’材料,巧妙地‘递’给都察院那位与钱谦素来不和的李御史。记得,痕迹要干净,来源要模糊,最好是让李御史觉得自己‘明察秋毫’发现了端倪。”
明轩精神一振:“是!公子!如此一来,他们在前方弹劾边镇,后方却爆出他们的人曾经侵吞边军利益,这脸打得……”
“不止是打脸。”林逸目光深远,“是要让陛下和朝臣们看到,谁才是真正心系边关、务实做事的人,而谁,又只是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行党同伐异、甚至损公肥私之实。舆论战、证据战、朝堂战……既然开了局,就一环扣一环,让他们应接不暇吧。”
宣州的夜,依旧深沉。但林逸书房内的灯光,和那颗高速运转、布局未来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坚定。风暴已在汇聚,而他,已准备好迎风展翼,甚至……驾驭风暴。
(第三百二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