滩头的微光只持续了不到半柱香。
像寒夜里呵出的一口白气,刚有点形状,就被风吹散了。手里的泥钱不再发烫,金色光晕褪去,又变回冰冷脏污的一团。海蜥短暂的迟滞后,是更加疯狂的扑咬——它们似乎被那光芒激怒了,进攻的势头比之前更凶。
裴照把那团已经失效的泥钱狠狠摔在地上。泥巴溅开,混进血污里,再也分不清。
“不行……”他咬着后槽牙,牙龈渗出血腥味,“范围太小,人不够多,念头也他娘的太杂。”
瘸腿老头拄着鱼叉靠过来,脸上添了新伤,皮肉翻卷,但眼神还硬着:“将军,那光……有用。”
“有用个屁!”裴照难得爆了粗口,“照这样,等那大家伙上岸,咱们这点光,连给它脚底板挠痒痒都不够!”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手指插进发根,触到黏腻的血痂。目光不由自主瞟向海面——那个山峦般的黑影更近了,近到能看清它背上那些嶙峋的、像倒插山峰般的骨刺,还有骨刺间流淌的、幽蓝色的能量脉络。它游动的速度不快,但每一步都带着毁灭性的压迫感,海岸线在它面前脆弱得像孩子堆的沙堡。
副将猫着腰从侧面摸过来,压低声音:“将军,格物院送来的那批‘危险玩意’,李院判亲自押着,到后营了。”
裴照眼睛一眯:“带我去。”
后营其实已经不算营了。帐篷烧了大半,栅栏东倒西歪,满地都是踩烂的药材包和摔碎的坛坛罐罐。空气中除了血腥硝烟,又多了一股刺鼻的硫磺和金属锈蚀混合的怪味。
李院判蹲在一口被帆布盖着的木箱前,正用一把小铜尺仔细测量着什么。他五十来岁,瘦得像根竹竿,脸上架着副水晶磨的眼镜,镜片厚得吓人,看人时总得歪着头。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眼镜滑到鼻尖,从镜片上方瞅了裴照一眼。
“裴帅。”他点点头,算是行礼,又低头继续量,“东西都在这儿了。按照林大人信里提的法子,还有格物院这些年攒下的家底……啧,全搭进去了。”
裴照掀开帆布一角。
箱子里整齐码放着一块块拳头大小、闪烁着不稳定幽蓝光芒的晶体。那是从各地收缴、又经格物院反复提纯的异矿结晶,平日里封存在铅盒里都嫌不安全,现在足足装了三大箱。
旁边另一口箱子里,是几十个黑沉沉的铁球,表面有细密的铸造纹路,一头还留着引线孔。
“这是……”
“按林大人说的,‘浓缩诱饵’。”李院判推了推眼镜,“把高纯度异矿晶体磨成粉,混入硫磺、硝石和少量铁粉,封进铁壳。点燃引线后不会爆炸,只会剧烈燃烧,释放出……极其浓郁的‘混乱阴气’。”
他顿了顿,补充道:“理论上,对那怪物来说,应该像饿了三天的狗闻到肉骨头。”
裴照盯着那些铁球,喉结动了动:“然后呢?”
“然后,”李院判指向摊在箱盖上的一张简陋海图,“这里,东北方向二十里,有个葫芦状的海湾。入口窄,肚子大,两侧都是峭壁。我们的人已经在那里……埋了点东西。”
他说的“埋了点东西”,裴照后来去看时,才知道那是怎样的手笔。
整个葫芦肚的海床下,工兵们趁着退潮,埋下了格物院库存的九成火药——黑火药、改良的硝酸炸药、甚至还有少量实验性的“雷汞”。埋药的方式很讲究,不是胡乱一堆,而是分层、分区域,用厚铁板做定向衬底,上面覆盖碎石和砂土。引线纵横交错,最后汇成三根主引,从三个不同方向牵出海湾,接在手动起爆器上。
“林大人特意强调,”李院判指着图纸上一行小字,“‘埋药地下需铺厚铁板,定向引爆,冲击波向上’。这样能最大限度把力量灌进那东西的肚子里,而不是白白炸起水花。”
裴照看着图纸,又看看箱子里的诱饵球和异矿晶体,脑子里飞快地算:派出敢死队,驾快船出海,用诱饵球引“夔牛”进葫芦湾,然后……引爆。
“那东西不傻。”他皱眉,“它会跟着几个小火球走?”
“所以需要这个。”李院判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块更大、更纯净、几乎透明的异矿晶体,内部流动的幽蓝光芒浓郁得仿佛要滴出来。“这是库房里纯度最高的几块‘母晶’。点燃诱饵球的同时,把母晶也投下去——像往滚油锅里泼一瓢水。”
裴照沉默了。他看着那些美丽的、致命的晶体,又想起林昭檄文里那句被海水泡糊的话:“或可……可……”
可什么?可成?可死?
“谁去?”他问。
李院判推了推眼镜:“我去。这玩意怎么用、什么时候用,我最清楚。”
“不行。”裴照想都没想,“格物院不能没你。”
“格物院没了我,还有张院判、王院判。”李院判笑了笑,笑容有点干,“但这事儿没了我,可能就成不了。裴帅,我不是逞英雄。只是这活儿,技术含量太高,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他说这话时,手指轻轻抚过一块母晶的表面,动作轻柔得像在摸情人的脸。
裴照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重重吐出一口气:“要多少人?”
“五条快船,每条船三个人。一个掌舵,一个点火投弹,一个护卫。”李院判早就盘算好了,“船要轻,要快,最好……最好别指望能回来。”
“我去挑人。”裴照转身要走。
“等等。”李院判叫住他,从箱底又摸出个油纸包,“这个……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回不来,交给京城格物院的王副院判。里面是我对‘连发火铳’机簧改进的一点想法,还没验证,但……应该能成。”
裴照接过油纸包。很轻,捏着沙沙响。
他没说“你一定回来”,只是用力拍了拍李院判瘦削的肩膀,拍得那身皱巴巴的官袍扬起一层灰。
挑人的过程很快。
根本不用动员。当裴照站在残存的士兵和百姓面前,哑着嗓子说完“要五条船,十五个人,去引那怪物进死地,可能回不来”时,站出来的人,黑压压一片。
瘸腿老头把鱼叉往地上一杵:“算老子一个!掌了一辈子舵,闭着眼都能把船开出花来!”
他身后,几十个渔民默默上前一步。
伤兵里,一个断了只手的汉子用剩下的手举起刀:“点火投弹!老子一只手也能干!”
更多的人,只是沉默地往前站。眼神里有恐惧,但更多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平静——家没了,人没了,这条命留着,也就是多喘几口气。不如换点有用的。
裴照选了最精悍的十五个。三个老舵工,六个点火手,六个护卫。李院判不算在内,他是“技术指导”。
临上船前,裴照给每个人倒了碗酒。酒是刚从废墟里挖出来的,坛子碎了,酒液混着泥沙,浑浊不堪。
没人嫌弃。
十五个人,加上李院判,十六只碗碰在一起,没喊什么豪言壮语,只是仰头灌下。酒很辣,混着沙子硌牙。
裴照看着他们爬上快船。船很小,在波涛里起伏,像几片叶子。
“午时三刻!”他最后吼了一句,“葫芦湾见!”
李院判站在船头,朝他挥了挥手。水晶眼镜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船队离岸,朝着海面上那座移动的“山”驶去。
裴照转身,翻身上马:“其余人!撤出滩头!往葫芦湾两侧高地转移!快!”
葫芦湾的地形确实像李院判说的,是个绝地。
入口只有三十丈宽,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高耸入云。湾内水面宽阔,但水深很浅,退潮时大片滩涂裸露。此刻正是涨潮时分,海水缓缓灌入,波光粼粼,看起来平静得有些诡异。
裴照带着人埋伏在两侧峭壁的树林里。从这里往下看,能看清湾内全貌,也能看到入口处那片狭窄的水道。
他手里攥着一支单筒望远镜——也是格物院的稀罕物,黄铜外壳,琉璃镜片。镜筒里,那五条快船已经接近了“夔牛”。
从这个距离看,那怪物更显得庞大得令人窒息。它露出海面的背脊就像一座黑色的岛屿,上面嶙峋的骨刺如同丛林。快船在它面前,渺小得像围着巨鲸打转的虾米。
第一枚诱饵铁球点燃了。
引线嘶嘶冒着白烟,被奋力掷出,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夔牛”头部前方的海面上。
“噗”的一声闷响。铁球没有爆炸,只是裂开,内部混合的异矿粉末、硫磺、硝石被点燃,在海面上燃起一团幽蓝色的、极其刺眼的火焰。
那火焰的颜色,和“夔牛”身上流淌的能量脉络,一模一样,只是更浓,更纯。
“夔牛”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它那颗山岳般的头颅缓缓转向火焰的方向,暗红色的巨眼深处,幽蓝的火光跳动了一下。
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五条快船,绕着它庞大的身躯,不断投出燃烧的诱饵球。幽蓝色的火焰在海面上连成一片,像一条闪烁的、指向葫芦湾入口的诡异路径。
李院判所在的船冲在最前面。他没有投弹,而是双手捧着那块最大的母晶,站在船头。母晶在他手中散发出惊人的光芒,即便在正午的阳光下,也亮得让人无法直视。
“夔牛”的注意力,彻底被吸引了。
它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呜咽,开始缓缓调转方向,朝着那片幽蓝的火焰,朝着葫芦湾的入口,游去。
快船迅速后撤,给这庞然大物让出通路。
裴照在望远镜里看到,李院判在进入湾口前,将那块母晶用力抛向了湾内最深处的海面。母晶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落入水中,溅起一小朵水花,然后沉没。
下一秒,“夔牛”庞大的身躯,挤进了狭窄的入口。
峭壁都在震颤。碎石簌簌落下,砸进海里。那怪物进入湾内后,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动作变得迟疑,暗红色的巨眼扫视着四周的峭壁和看似平静的水面。
但已经晚了。
裴照放下望远镜,看向身侧三个紧握着起爆手柄的工兵。他们额头上全是汗,手指关节绷得发白。
“将军……”其中一个声音发颤。
裴照看着湾内。李院判的快船正拼命向外划,但“夔牛”庞大的身躯几乎堵死了出口,船只能在它身侧的缝隙里艰难穿行。
他看见了李院判。那瘦削的身影站在船尾,正回头望向峭壁的方向。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但裴照觉得,他好像笑了一下。
然后,李院判做了一个手势。
那是格物院内部约定的手势,意思是——就是现在。
裴照闭上眼。
“炸。”
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
但三个工兵听清了。他们几乎是同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压下了起爆手柄!
起初的一瞬,什么也没发生。
世界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和“夔牛”在湾内搅动海水发出的闷响。
然后——
地底下传来一声沉闷的、仿佛洪荒巨兽苏醒般的咆哮。
紧接着,整个葫芦湾的海面,猛地向上隆起!
不是一处,是几十处,上百处!海水被无形的巨力从下方狠狠掀起,形成无数道冲天的水柱。水柱不是透明的,是黑色的,因为里面裹挟着海底的泥沙、碎石、铁片,还有……火光。
真正的爆炸声这时才传来。不是一声,是连绵不绝的、撕心裂肺的轰鸣!火光从水柱中迸发,红的,黄的,白的,混杂着幽蓝的异矿能量,在湾内疯狂肆虐、叠加、共鸣!
冲击波撞在两侧峭壁上,整座山都在哀鸣。裴照即使趴在高地,也感到身下的地面像鼓皮一样剧烈震动,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耳朵瞬间失聪,只剩下尖锐的鸣响。
湾内已经成了炼狱。海水被煮沸,蒸汽混合着硝烟、血腥和异矿的刺鼻气味,形成巨大的蘑菇状烟云,冲天而起。火光在烟云中明灭,照亮了其中那个痛苦翻滚、嘶吼的庞大黑影。
裴照挣扎着爬起来,举起望远镜。
镜头里一片模糊,满是烟尘和水汽。但他勉强看到,“夔牛”的一只暗红色巨眼,已经被炸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黑洞。它半边身躯的骨刺断裂、倾倒,幽蓝色的能量液体如瀑布般从伤口涌出,混入沸腾的海水,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它还没死。
它在挣扎,在咆哮,用剩余的那只眼睛,死死盯着峭壁的方向,眼神里不再是慵懒的吞噬欲望,而是疯狂的、毁天灭地的暴怒。
它开始用庞大的身躯,狠狠撞击两侧的峭壁!
山石崩塌,如雨落下。
而湾口处,那五条快船的残骸,正在燃烧的、翻滚的海面上,缓缓沉没。
一点明亮的反光,在某个碎裂的船板上一闪而过。
是李院判那副水晶眼镜的镜片。
裴照放下望远镜,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镜筒。
他赢了,也输了。
炸伤了它,激怒了它。
真正的噩梦,现在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