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二,宛平县衙后院的腊梅开了。
林清晏从堆积如山的文书中抬起头,嗅到那缕冷冽幽香时,才惊觉年关已近在眼前。
窗外细雪纷飞,那株老梅却在墙角倔强地绽出点点鹅黄,像极了某个人——
看似冷硬,内里却藏着最坚韧的温柔。
“大人,”周县丞捧着账册进来,眉头紧锁,“城西那十七户受灾百姓的房屋修缮款……还差八十两。”
林清晏接过账册细看。今年秋汛来得突然,宛平虽非重灾区,城西低洼处仍有数十户百姓房屋受损。
县衙义仓的存粮、朝廷拨下的赈灾银,加上他这些月从俸禄里贴补的,已尽了全力。
可寒冬将至,若不能赶在年关前修好房屋,那些百姓如何过冬?
“先从我的俸禄里支。”林清晏提笔便要签字。
“大人!”周县丞急道,“您这三个月已贴补了近百两,再支,这个年您怎么过?”
林清晏笔尖微顿,抬眼笑道:“我又不是一个人过年。”
话音未落,衙役匆匆来报:“大人,萧校尉到了!”
林清晏眼中倏然亮起,放下笔便往外走。周县丞看着他的背影,摇头失笑——
也只有那位萧公子来的时候,他们这位素来沉稳的知县大人才会露出这般急切的姿态。
县衙门外,云疏一身风雪。他是连夜从京郊大营赶来的,玄色披风上结着薄霜,眉睫都染了白。可看见林清晏出来时,那双总是冷冽的眼睛瞬间化开暖意。
“怎么突然来了?”林清晏接过他解下的披风,触手冰凉,“不是前两日才休沐?”
云疏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递给他:“赏银。”
林清晏打开,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十锭官银,每锭十两,正是皇帝赏赐的百两之数。
银锭在冬日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袋口还残存着云疏怀中的体温。
“这是陛下赏你的。”林清晏温声道,“该留着自己用。”
“我用不着。”云疏摇头,“军营里吃穿用度都有,俸禄也够。”
他顿了顿,又道:“那日比武,若非你教我读书明理,我或许会为争胜伤了使者,反而误事。这赏银,本就有你一份功劳。”
林清晏怔了怔,忽然失笑:“你这歪理。”
话虽如此,他却没再推拒,他自然知道这笔钱的来历——
戎狄使者挑衅,云疏十招取胜,为朝廷争了颜面,也为自己挣来这份赏赐。
这是他用实力换来的荣耀,却毫不犹豫地全部拿来,只为让他少些为难。
“阿疏……”
“天冷,进屋说。”云疏牵起他的手,掌心粗粝的薄茧包裹着那略细的手指,温暖而坚定。
后衙书房里,炭盆烧得正旺。云疏脱下冰冷的外袍,露出里面朴素的棉布劲装。
林清晏倒了热茶递给他,目光在他脸上细细端详——似乎又瘦了些,但眼神更亮了,像磨砺过的刀锋,寒光内敛。
“军营里可好?”林清晏问。
“好。”云疏喝了口茶,从怀中又取出一封公文,“新任命,开年调任北营,领三百人。”
林清晏接过一看,是兵部签发的调令。仁勇校尉萧臻,擢升为正八品宣节校尉,掌北营一都兵马。
虽只升了一阶,但北营是京营精锐,领三百人与领百人更是天壤之别。
“恭喜。”林清晏眼中满是骄傲,却又忍不住叮嘱,“北营将领多是勋贵子弟,你初去,要当心些。”
“嗯。”云疏点头,目光落在案头那堆账册上,“修屋的银子,够了吗?”
林清晏这才想起正事,忙叫来周县丞。
两人对着账册一算,加上这百两白银,不仅补齐了缺口,还能多修三间屋舍,让另外两户无处安身的百姓也能过个安稳年。
周县丞喜得连连搓手:“这下可解决了!大人,我这就去安排工匠,定要在腊月廿八前全部完工!”
待周县丞兴冲冲离去,书房内只剩两人。
云疏问到:“够用吗?”
“够了。”林清晏提笔在账册上添了一行字,“还能余下二十两,多修三间屋舍。”
他书写时神情专注,侧脸在烛光中如玉雕般温润。
云疏静静看着,忽然想起多年前,这人也是这样坐在灯下,教他一笔一画写名字。
那时他连笔都握不稳,写出的“云疏”二字歪歪扭扭,林清晏却笑着说:“写得很好。”
时光荏苒,如今他已能领兵百人,能在御前得赏,却依然最爱看这人执笔的模样。
“想什么?”林清晏搁笔,抬眼看他。
云疏摇头,耳根微红:“没什么。”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冷风灌入,“雪停了,明日该放晴了。”
“嗯,正好去城西看看那几户人家。”林清晏合上账册,“你陪我一起去?”
“好。”
云疏走到林清晏身后,轻轻按揉他紧绷的肩颈:“又熬夜了。”
“年关事多。”林清晏舒服地闭上眼,“今年雪大,要防寒防灾,还要安排年节救济……对了,”他想起什么,“你年节在京中过吗?”
“除夕到初五,休沐。”云疏手下力道放柔,“来陪你。”
林清晏转身,握住他的手:“该是我回京陪你。祖母和母亲都在京中,……”
“在哪里都一样。”云疏低头,额头抵着他的,“只要你。”
窗外雪落无声,腊梅的香气丝丝缕缕透进来,与炭火的暖意、墨香、还有彼此身上熟悉的气息交织在一起,酿成这寒冬里最醉人的温情。
翌日,修缮款项悉数到位。林清晏亲自督工,城西十七户百姓的房屋在腊月廿七那日全部完工。
最后一户是刘寡妇家——丈夫早逝,独自拉扯三个孩子,房屋塌了半间,娘四个挤在临时搭的草棚里过活。
新屋落成那日,刘寡妇拉着孩子们跪在雪地里磕头,哭得说不出话。
林清晏忙扶起她,将县衙备的年货——米面各一袋,肉五斤,新棉被两床——送进屋中。
“大人恩德,民妇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刘寡妇又要跪,被林清晏拦住。
“好好过日子,把孩子抚养成人,便是最好的报答。”他说得温和,眼中却泛着光。
回到府衙,周县丞低声道:“大人,那百两银子的事……是否要记在公账上?”
林清晏沉吟片刻:“不必单独记账,但要在给朝廷的奏折中写明原委——将士立功受赏,心系百姓,捐银济困。这是佳话,该让朝廷知道。”
腊月廿八,奏折送入京城。
乾清宫内,嘉佑帝正批阅最后一批年节前的奏章。
看到宛平县的折子时,他先是蹙眉——年关了还上奏,莫不是出了什么事?细读下去,眉头渐渐舒展,最后竟笑出声来。
“这个林清晏,”嘉佑帝指着奏折上一行字:
“你看这儿——‘臣内子萧臻受赐赏银,悉数捐于修葺民屋’。朕赏给萧臻的银子,转手就让他捐去宛平了。”
常顺凑近看了看,也笑了:“萧校尉这是心疼林大人呢。”
“何止心疼,”嘉佑帝将奏折放下,眼中满是兴味,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意更深,“你说,这算不算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常顺也笑了:“萧校尉这赏银,倒是用得恰到好处。”
嘉佑帝起身踱到窗边,望着宫檐下悬挂的冰凌。
“一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他若自己留着,无人会说半个不字;若用来打点关系,也是常情。可他却全数交给林清晏,林清晏又一分不留全用在百姓身上……”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欣赏:“更难得的是林清晏如实禀报,连‘内子’二字都写得自然坦荡。”
常顺笑道:“林大人一向光明磊落。”
“光明磊落的人朕见过不少,”嘉佑帝摇头,“但像他们这样,一个会挣,一个会用,挣的人不居功,用的人不贪名——倒是绝配。”
他把玩着茶盏,若有所思:“萧臻那孩子,在军营里从不说自己是萧家子弟,凭本事升了校尉。林清晏在宛平,也不借状元名头压人,只踏实做事。这两人……像一面镜子,照出彼此最好的模样。”
常顺躬身:“陛下圣明。老奴听闻,宛平百姓如今都称林大人‘林青天’,称萧校尉‘萧义士’呢。”
“青天……义士……”嘉佑帝重复着这两个称呼,忽然道:
“传朕口谕:宛平知县林清晏,体恤民情,赈济得当,赐‘勤政爱民’匾额一幅。宣节校尉萧臻,忠勇可嘉,心系百姓,赐御制佩剑一柄。”
“老奴遵旨。”
“还有,”嘉佑帝眼中闪过笑意,“年节赐宴,给这二人留两个位置——要挨着的。”
常顺会意:“是。”
腊月廿九,赏赐送到了宛平县衙和京郊大营。
林清晏接下匾额时,百姓们围在衙门前欢呼。那四个金漆大字在冬阳下熠熠生辉,不只是荣耀,更是沉甸甸的责任。
而云疏接过御制佩剑时,营中将士无不艳羡。那剑鞘上雕刻着龙纹,剑身寒光凛冽,是武将至高的荣耀。
可当夜,云疏却将剑仔细收好,只带了那柄普通的制式长枪,策马赶往宛平。
三十里路,风雪兼程。
他到县衙时,已近子时。林清晏正在院中挂灯笼,见他一身风雪而来,忙拉他进屋:“不是说好明日再来?”
“来接你回家。”
回到状元府,厨房已备好简单的年夜饭。四菜一汤,一壶温酒,两人对坐而食。
“又是一年。”林清晏举杯。
云疏与他碰杯,一饮而尽。烛光映着他眼中温暖的笑意:“明年会更好。”
“嗯。”
窗外,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悠长沉静。
烟花升空,绽开漫天华彩。
而在这状元府的后院里,两人执手相依,看烛影摇红,听岁月静好。
世间繁华万千,不如眼前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