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胜一个人留在座位上,闷头抽着烟,脸色阴晴不定。他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非常不舒服。他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跟他讲大道理,摆出一副教训人的样子。虽然今天刘正茂的语气和方式已经算很客气了,更像是一种提醒和劝告,但洪胜心里还是觉得特别扭。
这种别扭的感觉,其实由来已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父亲在家里就总是把“你看看人家刘正茂”挂在嘴边,动不动就夸赞刘正茂有本事、有头脑、做事稳妥。父亲夸得越多,洪胜潜意识里那种要跟刘正茂一较高下的念头就越强烈。他总觉得,父亲是在用刘正茂来贬低自己。这种长期积累下来的情绪,让他对刘正茂产生了一种复杂的心理:既有点佩服对方的能力,又很不服气,总想证明自己比刘正茂更强。
也许,正是这种想要“压过刘正茂一头”的心理,成了他急于扩张势力、想要“干大事”的一个重要动力。昨天徐斌他们那种粗暴的做法,恰好被刘正茂亲眼看到了,而今天刘正茂又亲自上门来“说道”这件事,这让他感觉自己在对方面前矮了一截,脸上无光,自尊心受到了打击。
其实,如果换作是别的朋友或者长辈来跟他说同样的话,指出他手下人做法不妥,洪胜很可能也会冷静下来反思,甚至会对对方的提醒表示感谢。但偏偏这个人是刘正茂,是他潜意识里一直想要超越和较劲的对象。这就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也许,他是把对父亲长期说教的反叛情绪,不自觉地转移到了刘正茂身上;又或者,他内心深处那种争强好胜的念头真的已经根深蒂固。具体是怎么想的,恐怕连洪胜自己都未必能完全说清楚。
洪胜一个人闷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足足呆了二十多分钟,脸色变幻不定。最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用力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既然徐娇娇她们铁了心要跟刘正茂走,那他就要重新组建一个完全听命于自己的团队,来接替徐娇娇和申家兄弟在市中心这块核心地盘的工作!
他抬起头,朝着老康那帮退休老茶客坐的方向喊了一声:“老康!你过来一下!”
老康其实一直偷偷关注着洪胜这边的动静,见他之前脸色不好,一直没敢靠近。现在听到洪胜叫他,连忙小跑着过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恭敬地问:“胜哥,您老有什么吩咐?”
洪胜打量了老康一眼,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你去把你儿子叫来,我先看看人。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人合不合适,得由我说了算!我觉得行,才能留下!”
“好!好!太好了!谢谢胜哥!谢谢胜哥给我这个天大的面子!我这就回家去喊他!马上就来!”老康喜出望外,激动得连连鞠躬,然后转身飞快地跑下了楼,直奔家里而去。
旁边那个之前给老康出主意的老茶客(可能姓胡),看到洪胜居然这么轻易就答应收下老康那个名声不好的儿子,心里顿时后悔得像有猫在抓一样!早知道洪胜这么好说话,还不如自己先开口,为自己家的困难求个情呢!
这老胡心里酸溜溜的,也赶紧凑到洪胜的茶桌边,脸上挤出极其谄媚的笑容,巴结地说:“胜哥!在整个银苑茶楼,我最佩服的人就是您了!年轻有为,仗义疏财!来,您抽支烟!您还没吃早饭吧?我这就去给您重新泡杯好茶,再买笼热乎乎的汤包来!”
“行了行了,老胡,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洪胜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表演,“有事说事,直截了当点!”
“哎,哎,胜哥明察秋毫。”老胡讪笑着,赶紧说明来意,“是这样的,胜哥,请问您这边还需要人做事吗?我女儿现在在婆家闲着,没个正经事做,日子过得挺紧巴的。我想……想让她跟着您,学学卖货,挣口饭吃。”
洪胜正在筹划组建新团队,也确实需要人手,但他也不想全用那些只会打架闹事的二流子。他问道:“你女儿多大了?胆子大不大?我们这行可是要天天跟陌生人打交道的。”
老胡连忙回答:“快三十了,有两个孩子,大外孙女上小学了,小儿子才四岁。就是因为没工作,家里负担又重,婆家有点嫌弃她……她胆子嘛,不算大,但这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嘛,出来锻炼锻炼也是好的。” 他这话说得有点语无伦次,显然是想尽量把女儿说得可怜点,好博取同情。
洪胜皱了皱眉,问道:“她要是出来卖货,每天得在外面跑,那四岁的小儿子谁带?”
老胡赶紧保证:“这个您放心!只要她能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我们娘家可以帮她带孩子!求求您了,胜哥,行行好,就收下她吧!” 语气里带着哀求。
“她婆家能同意她一个女的出来抛头露面?你女婿没意见?”洪胜又问了一个现实问题。
一听这个,老胡倒是显出了几分硬气:“他们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以前嫌她不能挣钱养家,还找借口打她。要是她出来做事能挣钱了,他们还敢找茬,那就别怪我们娘家这边不讲情面了!”
洪胜见老胡态度坚决,想了想,现在也确实缺人,便说道:“那你中午把她带到这里来,我先看看人再说。合不合适,还得看了才知道。”
“谢谢胜哥!谢谢胜哥!您真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啊!”老胡千恩万谢地走了。
与此同时,刘正茂这一整天的“化缘”行动,却是成果丰硕,捷报频传:
他先是去了江南农校,通过江南工业大学陈芳处长的引荐和帮忙说项,成功地从江南大学“化”来了190张虽然旧些但还能使用的课桌椅,解了学校家具的燃眉之急。
接着,他又跑到汽动厂,厂领导很给面子,同意捐赠三张全新的乒乓球台,外加一批乒乓球拍、羽毛球拍、篮球、足球、排球、跳绳等体育器材。
之后,他找到船舶厂的上官义。上官义大手一挥,表示船舶厂可以帮忙,用厂里的材料和技术,为樟木学校制作、安装坚固耐用的篮球架。
最后,刘正茂去了省城钢厂找甘桂军。甘桂军更是热心,当场就直接打电话给潭城钢厂的米高处长,凭着老关系和一番“连哄带诈”,硬是让潭城钢厂答应捐赠一批包括单杠、双杠、杠铃、哑铃在内的重量级体育器械!
中午,他在肉联厂混了顿丰盛的午饭,下午又跑了几个地方。等到傍晚五点多钟,刘正茂才心满意足、快快乐乐地回到了十二铺街的家中。这一天的奔波,虽然辛苦,但收获巨大,为樟木大队的新学校解决了一大半的硬件设施问题。
傍晚,大庆饭店的包间里,灯火通明,气氛却有些微妙。洪胜做东,宴请刘正茂、鹿青、罗红英、徐娇娇、申荣、申平七人。名义上,是为即将离开的徐娇娇、申荣、申平三人饯行。
洪胜在吃喝方面向来大方,尤其在这种场合,更是要撑足场面。他点了大庆饭店最好、最贵的招牌菜,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大桌,十分丰盛。
等菜上齐,服务员退出去后,洪胜率先端起满满一杯白酒,站起身,环视一圈,脸上带着笑,声音洪亮地说:“今天在座的,都是老朋友!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这第一杯酒,我敬大家!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帮衬!我先干为敬!” 说完,他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胜哥太客气了!”鹿青作为在场和洪胜关系较近的人,立刻响应,也端起自己的酒杯,很给面子地一口干了。
罗红英和徐娇娇两位女同志,酒量一般,都只是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意思了一下。刘正茂也喝了半杯。
申荣和申平兄弟俩,看到洪胜如此盛情,专门设宴为他们饯行,心里反而有些不是滋味,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选择离开洪胜团队,跟着刘正茂去跑业务,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是不是有点辜负了胜哥的这番情谊?两人心情复杂地喝下了杯中酒。
洪胜喝完第一杯,立刻又给自己斟满了第二杯。他这次没有敬全场,而是单独面向徐娇娇,举杯说道:“娇姐,这第二杯酒,我单独敬你!以前在一起共事,如果我洪胜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到位、或者有得罪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别往心里去!另外,特别要感谢你,今天下午还辛苦帮我带新人,传授经验。这份情,我记下了!我干了!” 话音未落,他又是一杯见底。
徐娇娇见状,依旧只是小酌了一口,然后语气平和地回应道:“胜哥,你言重了。感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我离开,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是想换个环境,尝试一下新的可能。至于下午带新人,举手之劳而已。新来的那两位,姓康的那位小伙子,嘴巴挺能说,脑子也活络,上手应该会很快。倒是那位姓胡的女同志,虽然刚开始看起来有点怯生、放不开,但我相信,等她熟悉了黑市的门道之后,很可能会做得非常出色。”
“哦?”刘正茂听到徐娇娇对那位新来的女同志评价这么高,不禁产生了好奇心,插话问道,“娇姐,你为什么觉得一个刚开始显得怯生的人,反而能做得更好呢?”
徐娇娇放下筷子,认真地分析道:“因为她对赚钱有极强的欲望!下午我带她在街边熟悉环境,正好遇到一个以前询过价的老顾客,当场成交了一台缝纫机。当成交后,我告诉她这一单我赚了十二块钱时,你们是没看见,她眼睛里瞬间就放光了!那是一种对金钱极度渴望的光芒!一个人,只要她对赚钱有这么大的兴趣和动力,她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克服一切困难去达成交易。这种人,只要路子走对了,往往能成为销售高手。我估计,她用不了多久,就能独当一面。”
刘正茂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觉得徐娇娇看人很有眼光。
“娇姐,谢谢你的提醒!看来我还真得对这位胡姐多上点心。”洪胜表示接受建议,随即又把目光转向申荣和申平兄弟,“荣哥、平哥,咱们之间就不说那么多客套话了!所有的情谊,都在这酒里了!我敬你们兄弟俩,祝你们前程似锦!干了!” 说着,他又端起了第三杯酒。
申荣连忙站起来,脸上带着几分歉意说:“胜哥,真对不住!我们兄弟俩主要是看到刘敏现在干得风生水起,觉得回老家开拓市场这条路子也不错,就想跟着茂哥去试试。绝没有别的意思,更不是对胜哥你有什么意见。”
洪胜心里其实不太舒服,毕竟手下得力干将接连离开,但他表面上还是故作大度地摆摆手:“没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都能理解!都是朋友,我衷心祝你们跟着茂哥,越干越好,心想事成!”
坐在洪胜旁边的罗红英,见他连着空肚喝了三杯急酒,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担心他喝醉,便小声劝道:“洪胜,你先别光顾着喝酒,空肚子喝酒容易醉。吃点菜垫垫吧,这么多好菜呢。”
谁知洪胜把手一挥,带着几分酒意,声音也提高了些:“今天高兴!都是自己人,我就想喝个痛快!红英你别管我,放开喝!我请客,大家吃好喝好,没事!”
这顿晚饭,最终在一种表面热闹、实则各怀心事的气氛中结束。洪胜果然喝得酩酊大醉,最后是由刘正茂和鹿青一左一右架着他,把他送回了家。
从熟悉的黑市圈子脱离出来,转而加入刘正茂的团队,对于徐娇娇和申平来说,心里都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们对即将开始的新工作既充满了期待和憧憬,也难免感到一丝前途未卜的忐忑。毕竟,从相对自由、来钱也快的黑市交易,转向需要按部就班、开拓市场的正规业务,是一个不小的转变。
相比之下,申家老大申荣倒是显得很平静。他性格本就比较随和,属于那种“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乐天派,相信只要踏实肯干,总会有出路。
上午九点整,他们三人准时来到了八号仓。按照约定,今天要和刘正茂见面,具体敲定以后的工作安排。
八号仓那个小小的办公室面积实在有限,椅子也不够坐。刘正茂干脆把会谈地点安排在了仓库里堆放自行车配件的大片空地上。大家也不拘小节,随手搬来几个装自行车的空木箱,就当是凳子了,围坐在一起。
赵明慧和鹿青也陪同刘正茂一起,与徐娇娇、申家兄弟进行这次重要的入职面谈。因为都是老熟人,彼此知根知底,所以谈话的气氛非常轻松自然。
刘正茂看着大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说道:“娇姐,荣哥,平哥,咱们都是老朋友了,客套话就不多说了,直接进入正题吧?聊聊你们三位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徐娇娇也笑着回应,半开玩笑地说:“茂哥,我们这算是正式‘跳槽’过来了,怎么着也得给我们办个接风仪式吧?”
“接风宴肯定少不了!”刘正茂很认真地回答,“不过得稍微等两天。肖长民和牛炼钢他们,今天一大早就开着两辆车去沪市拉货了。等他们这趟回来,咱们团队的人就基本齐了。到时候,我一定摆几桌,好好给你们接风洗尘!”
“吃饭的事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徐娇娇摆摆手,语气变得务实起来,“我们现在最想的是能快点上手,早点开始干活,早点赚到钱。茂哥,你就直接说吧,我们具体要怎么做?”
“好,那咱们就说正事。”刘正茂点点头,神色也正式起来,“首先,我代表团队,热烈欢迎娇姐、荣哥、平哥三位正式加入!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他接着介绍基本情况:“这里,八号仓,是我们团队的大本营、总基地。对外,我们用的名义是‘江麓仓’或者‘江麓商店’。你们以后在外面跑业务,身份就是‘江麓商店的临时业务员’。”
“等一下,我会让慧姐给你们每人发一件江麓厂的工作服,算是咱们的‘工装’,出门办事也方便些。八号仓的日常运营和总协调,由赵明慧,也就是慧姐,全权负责。你们在外面,如果需要查询仓库里有什么货、还剩多少库存,或者要安排车辆送货、开发票等等,所有具体事务,都可以直接打电话找慧姐。慧姐做事非常认真负责,而且特别热心,肯定会帮你们处理得妥妥当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