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漓的队伍分乘十条木筏,在亚马逊上游漂行已两周有余。那段旅程仿佛一场无尽的水上梦境,充盈着雨林的湿热与河流的脉动。起初的河道狭窄蜿蜒,如一条蛰伏丛林的巨蟒,浑浊湍急的水流夹挟着泥沙与腐叶,不断撞击两岸嶙峋巨石,激起雪白浪花与轰然低鸣。
两岸雨林密布,参天古木如列阵的守护者,枝干粗壮,盘绕着厚重的藤蔓与青苔,枝叶交织成浓密的绿盖,遮蔽了天空。偶尔缝隙中漏下的阳光碎片,在波涛间闪烁跳跃,宛若金色鳞片随水漂荡。空气潮湿而厚重,夹杂着腐叶的霉香、野花的甜甜芬芳与河水的腥气。彩羽鹦鹉振翅划过天幕,尖厉的鸣声在林间回荡;猴群轻捷地掠过树冠,探头张望这群陌生的旅人;河中偶尔有银光一闪的鱼影掠过,如急矢破水,而更让人心惊的是,水面上时常浮现的凯门鳄眼睛,幽绿冷冽,随波若隐若现。
他们的木筏由雨林硬木拼成,粗犷而坚固,每条长约五米,宽三米,以藤蔓与树脂牢牢绑缚。筏面覆着兽皮与干草,上面驮载着种子布袋、干肉与铁器。桨手们以长木桨划水,既顺流前行,又谨慎调节平衡与方向,避免被急流吞没。整个队伍宛若漂浮的营地,在这无垠的绿海中徐徐漂移,伴随涛声与鸟啼,向未知的深处而去。
随着越来越多的支流涌入,亚马逊上游的河道渐渐舒展开来。起初只有十余米宽的急流,如今已拓展成数十米,甚至更为浩阔。水势虽仍湍急,却不再只是咆哮的野兽,而仿佛化作胸怀广袤的巨人,带着磅礴而深沉的气息缓缓奔腾。那些从丛林深处蜿蜒而出的支流,如触手般伸向主河,或清澈似山泉,或浑浊如泥浆,汇入时发出低沉的“咕咕”之声,仿佛雨林心脏的脉动。波光粼粼在阳光下闪耀,河面像是一张不断扩展的蛛网,铺展开去,映照着天穹的碎金。
十条木筏如同随波而下的浮城,原本由纳贝亚拉、霍库拉妮、格雷蒂尔和他的七个诺斯手下各自掌控。纳贝亚拉继承了泰诺人的河道直觉,每一次转舵都如猎鹰掠空,敏锐而优雅;霍库拉妮则凭着波利尼西亚海民的天赋,站在筏尾如同礁石上的神像,眼神坚定,姿态稳如磐石;而格雷蒂尔与他的维京同伴们则截然不同,他们拨桨时像在劈杀敌人,臂力如铁,动作粗鲁却带来惊人的推进力,木筏在他们手下仿佛战船出征,浪花翻涌。
然而今日,队伍中少了一分气势。格雷蒂尔的一名红胡子同伴病倒了。前几日,他被雨林的湿热与蚊虫侵袭,染上高烧不退的热病,如今躺在筏上,双眼浑浊,汗水浸透衣衫,曾经铜铸般的面庞此刻苍白如蜡,胡须黏结成一缕缕,呼吸急促得像濒死的兽。那条木筏便无人可操控,只得由李漓亲自接手。
李漓并非水手,但初次握桨时却带着孩童般的兴奋与好奇。他紧紧攥住长木桨,身体微微前倾,黑发因潮湿的风而贴在额头。动作虽显笨拙,却浸透着一股生猛的力道。桨叶破水而入,沉重而果决地劈开急流。瞬息之间,木筏猛然一震,像是脱缰的野马一般飞驰而下。
飞溅的水花在阳光下炸开,仿佛一串串晶莹的珠链腾空散落,映照出虹彩的光泽。水雾扑面而来,浸湿了衣襟,凉意中却带着一丝振奋。河岸的树影飞快掠过,绿冠如一堵不断后退的城墙,藤蔓从树冠垂落,仿佛无数蛇影在风中摆荡。猴群被木筏的突进惊扰,腾跃于枝头,尖锐的叫声随风回荡。
水花溅了阿涅塞一脸。她轻轻“哎呀”一声,抹去水迹,却忍不住笑着调侃:“大活神,你是要一口气划到海的尽头吗?”引得众人哄然一笑。
赫利摇头,笑意藏在眼角:“他要是再这样,怕是连鳄鱼都被吓跑了。”话音未落,猴群果然被木筏的速度惊起,在枝头上窜来窜去,发出尖利的叫声,仿佛在附和这句玩笑。
当李漓驾驶的木筏猛然超越格雷蒂尔的那一只时,维京人顿时愣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他捋着打结的胡须,声音粗犷而爽朗:“哈哈!我还以为只有北欧的战船才能这么冲。姐夫,你倒比我的几个兄弟还猛!”
李漓只顾着奋力划桨,溅起的水珠顺着他紧绷的手臂滑落,眸子里却闪烁着熠熠亮光。他抬头望向前方,风自林间扑面而来,湿润炽烈,携着花香与泥腐的气息。李漓忽然咧嘴一笑,回头高声喊道:“看,我的驾船技术不错吧!我就是做什么像什么!”李漓的笑声洒脱爽朗,在河面回荡,与涛声、鸟鸣交织成一曲奔放的水上乐章。刹那之间,仿佛连雨林的阴湿也被驱散,只余下一种难得的轻快与昂扬。李漓的眼底映照着河水的光芒,既有冒险者的亢奋,也有领路者的坚定。他仿佛忘却了身后随行者的病弱与劳累,忘却了丛林潜伏的危险,只觉得天地辽阔无垠,自己正以不容阻挡的姿态,顺流而下,奔赴那未知的远方。
“漓!你慢点!”尼乌斯塔趁势挨近,身子如柔韧的藤蔓般缠上来,双手紧紧环住李漓的腰。那触感温热而带着雨林湿热的黏腻。她深褐色的眼眸中闪烁着半真半假的惊惧,长发在风中飞舞,贴在他汗湿的背上,低声呼道:“我害怕!”她的声音随风掠来,既似溪流的低吟,又带着几分娇嗔的依赖。
“别影响他驾船!要是弄翻了,全都麻烦!”蓓赫纳兹冷声喝道。她坐在筏子一侧,腰间的弯刀随身体轻颤发出金属的清响。烈日映照下,她的面庞被雨林晒得微红,却依旧冷峻,目光如火焰般锐利,死死锁在前方的水势上,仿佛随时准备劈开潜藏的危险。
“确实,你快坐好,听话!”李漓语气温和,却难掩一丝无奈。他双臂发力,长桨劈水而下,木筏随之摇晃,水花溅起湿透了他的衣袖。他回头对尼乌斯塔笑了笑,额头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眼中仍闪着兴奋与坚毅的光芒。
尼乌斯塔咬唇,终究松开了他,退回筏边坐下。散乱的长发垂落在肩头,像雨林中疯长的野草。她回眸望向蓓赫纳兹,眼底掠过一丝隐秘的醋意与不满,如高原湖泊骤起的涟漪。而蓓赫纳兹却连瞥都未瞥她一眼,只是轻轻耸肩,冷峻的面容在阳光下宛如岩石般坚硬,目光笔直投向前方的河道。
正当众人因李漓的木筏领先而笑声未散时,天空却骤然变脸。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毫无预兆地降临,仿佛有一只巨手撕裂了天幕。乌云滚滚压下,雷鸣如巨兽咆哮,震得雨林枝叶簌簌颤抖。电光划破阴霾,瞬间将河面照得惨白,波涛在闪光中翻涌如狂。
最初,雨点细密如针尖落下,还带着一丝凉意;转瞬之间,瓢泼大雨铺天盖地倾泻而下,砸在木筏上发出“啪啪”密集的脆响。原本宽阔的河道顿时翻腾,河水急速上涨,泥沙与枯叶被裹挟进流中,旋转成一个个暴戾的漩涡,狠狠撞击筏边,溅起刺眼的白色水沫。
雨水混着泥土的腥涩味在空气中弥漫,浸透了众人的衣衫,湿冷如冰,紧紧贴在皮肤上,令骨节都泛起寒意。木筏在风暴中宛如失控的野马,横冲直撞,剧烈摇晃。驮载的货物藤筐跟着撞击筏面,“咚咚”作响,仿佛心悸的鼓点。众人或蹲或伏,死死抓住筏边,雨水与惊惧交织在他们的面庞上,连呼吸都被风雨声淹没。
纳贝亚拉掌控着第二条木筏,她的身影在雨幕中宛如泰诺族的猎手,敏捷而果敢。长发湿透,紧紧贴在脸庞上,黑曜石般的眼眸锐利地扫过翻滚的河面。她高声呼喊:“全体靠岸!”声音清亮而急促,穿透暴雨与雷鸣,如利箭般刺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雨水顺着她的颊边滑落,她猛力拨桨,木筏灵活地一转,朝河岸的浅滩疾驶而去。其余九条木筏依次跟进,筏身接连撞上泥泞的河岸,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水花飞溅。众人狼狈地跳上岸,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沉重难耐。战士们顾不得寒意,迅速拉紧筏绳,将其牢牢缚在岸边粗壮的树干上。货物被雨淋湿,散发出湿谷物的霉香,与泥土气息混杂在一起。
然而,李漓所在的第一条木筏却未能收到纳贝亚拉的指令。雨幕模糊了视线,雷雨的轰鸣吞没了呼喊。他的木筏依旧顺着急流疾驰,仿佛一匹脱缰的野马,在狂暴的水势中剧烈颠簸。
“等等!”蓓赫纳兹猛然察觉不对,她转身望去,却只见身后空无一筏。雨水密集地拍打在她脸上,刺痛如针,她的眼神骤然一紧,锋利如火焰,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艾赛德,他们都已经靠岸了!”蓓赫纳兹高声喊道,她的声音硬生生穿透雨幕的轰鸣,带着急切与不容置疑的力量。她腰间的弯刀随身体摇晃,湿透的长发贴在额前,眼神在雨水中依旧炽烈,如暴风里的火炬般明亮。
“那我们也靠岸!”李漓沉声应道,猛地挥动长桨。他臂膀肌肉绷紧,青筋毕露,木桨如杠杆般深深插入急流,搅动出巨大的涌浪。
然而用力过猛,木筏骤然失衡,在湍急水势中猛打旋转。筏头与筏尾急速调转,整条木筏如醉汉般摇晃不止。驮载的货物在湿滑的筏面上滑动,藤筐和木箱相互撞击,发出“咔嚓”“砰砰”的杂乱声。巨大的水花被甩起,扑面溅落,冰冷刺骨,打得众人面庞生疼。有人忍不住低声惊呼,纷纷紧抓筏边,唯恐一个不慎就被急流吞没。
“你这操桨的技术!”赫利惊叫出声,她坐在筏尾,双手死死攥紧筏边,豪爽的脸庞在风雨中因紧张而扭曲。“真不该让你来驾木筏!”她的声音在暴雨与雷声中显得格外尖锐,却也带着几分无奈与惶恐。雨水顺着她凌乱的发丝滑落,汇成道道水痕,仿佛泪水在脸颊纵横。
“没办法啊!除了他,没人比他更能撑得住!”尼乌斯塔咬牙回应,语气中带着苦涩的无奈。她同样紧抱着筏边,深褐色的眼眸里涌动着担忧的光芒。湿透的长发紧紧贴在肩颈与脸侧,像被雨水压伏的海藻般沉重,衬得她的神情愈发焦急。
木筏几近彻底失控,在急流中如一片脆弱的落叶,被狂暴的水势裹挟着疯狂旋转。河流轰鸣震耳,仿佛千万头野兽在峡谷间齐声怒吼,声浪翻滚,压得人心头直颤。
“轰——!”木筏狠狠撞上近岸突出的岩石,冲击力犹如巨锤当头砸下。筏身剧烈震动,藤蔓绳索在压力下接连“啪”地崩断,声音尖锐,仿佛筋骨被撕裂。瞬息之间,水花炸起,化作弥漫的白雾,泼洒天地。
筏上的众人毫无防备,被这股巨力生生掀飞。有人重重扑倒在泥泞的岸边,滚得浑身泥浆,发出压抑的闷哼;有人跌坐在湿滑的沙地上,喘息急促,眼神惊惶;还有人双手死死抓着草根与乱石,才勉强止住滑落,面色惨白。呼喊声与水声交织,混乱而嘈杂。
唯独李漓,仍死死攥着手中的木桨,指节发白。巨力却猛然将他抛离筏面,他的身体失去重心,在半空划出一道沉重而无助的弧线。雨点与汗水同时从他身上甩落,化作无数晶莹的碎光,在阴沉的天空下短暂闪烁,随即又被暴雨吞没。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众人只来得及瞪大眼睛,目睹他坠向那咆哮不休的洪流。
“扑通!”李漓的身影重重坠入河中,水花炸开,瞬息之间将他吞没。冰冷的急流如同一张贪婪巨口,裹挟着无穷的力道,将他无情地拖入幽暗的水底。水面翻滚沸腾,却再无他踪迹。
岸上的众人齐齐心头一紧,呼吸仿佛被扼住,胸腔因骤然的惊惧而僵硬。雨声与雷鸣震耳欲聋,却仍无法掩盖那几声撕裂般的呼喊——那是从他们喉间迸出的惊惶与绝望。
“天啊!”阿涅塞尖叫出声,她那被雨水浸透的长发紧紧贴在脸庞两侧,整张脸色白得如同蜡纸。双手死死捂住嘴巴,肩头颤抖不止,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顺着下颌直流,仿佛随时会彻底崩溃。
“艾赛德——!”蓓赫纳兹的喊声凌厉,硬生生压过了雷霆与风雨。她的眼神燃烧着罕见的恐慌与怒火,像是要撕裂这天地。骤然之间,她猛地弯腰,抱起身旁一根倒伏的断木。那木头粗壮如臂,布满青苔与裂痕,湿滑而沉重。她怒喝一声,声如战吼,筋骨崩绷,将木头奋力推向湍急的洪流。
“啪啦!”木头坠入河中,溅起冲天的水花,随即被咆哮的激流卷走。浪涛翻涌,木头翻滚漂荡,如同一根脆弱的稻草,载浮载沉。雨点疾打在木头表面,发出急促的“噼啪”声,仿佛在催促、在呼唤——去吧,抓住它!这是你唯一的生机!众人屏息凝望,眼神死死追随着那块木头,所有希望都随着它一起漂流而下。
李漓原本就会游泳,身子入水的瞬间,他下意识奋力划动手臂,在翻滚的漩涡中挣扎着浮出水面。冰冷的河水扑面而来,雨点密集如针,劈头盖脸砸下,狠狠刺在脸上。他猛地吸入一口气,肺腔仿佛被冰刀贯穿,却终于捕捉到一丝生机。顺流漂来的断木撞在他身旁,他急忙伸手去抓,双臂紧紧环住,粗糙的木屑扎入掌心,生生剐出血痕。刺痛让他咬牙低吼,但他根本顾不上,只能死死抱住,任由怒流拖拽着他前行。河水冰冷刺骨,仿佛要把他的骨头都冻裂。身体在翻滚的水涡中不断颠簸,时而腾起,时而重重跌入水浪,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发丝,顺着脸颊流淌。李漓抬起头,艰难地朝岸边望去,只能模糊地看见同伴们的身影在雨幕中追随。暴雨与雷鸣压过一切,却仍有呼喊隐约传来,像是在提醒他并不孤单。
“别紧张!”李漓仰头嘶声喊道,喉咙被水声撕扯,声音断断续续,却依旧带着一丝镇定与乐观,“等前面的河道拐弯,我就能顺势靠岸!你们往下游找我就是!”
话语几乎被浪涛吞没,可李漓仍咧嘴笑了,眼神中透出冒险者的狂放与兴奋。“放心!我漂不远——哈哈!”他抬起一只手,挣扎着在雨幕中挥动。雨水顺着脸庞与下颌滑落,映着电光,他的眼神像火焰般闪亮。
“我们快追上去!”尼乌斯塔撕心裂肺地大吼,声音被风雨撕扯,却仍带着刺耳的颤抖。她深褐色的眼睛早已盈满泪水,湿透的长发紧贴在肩颈与面庞两侧。她的声线嘶哑急促,如同高原呼啸的狂风,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绝望。
“幸好他会游泳,而且还抓住了一根足够大的木头!”赫利粗重地喘着气,猛地抹去脸上的雨水。她极力挤出一抹宽慰的笑容,可眼底的阴影却怎么也抹不掉。她的声音在暴雨中沙哑破碎,却依旧坚硬如铁:“这家伙命大,死不了!可要是我们现在贸然坐木筏追下去,只会被急流直接卷翻!”话语冷静而理智,却难掩语调深处那一丝急切与隐隐的惊惧。
岸边的人们全都屏住了呼吸。雨点噼啪砸落在泥泞上,混乱的心跳仿佛也与洪流同频。众人的目光死死追随,只见李漓紧抱着断木,被汹涌的洪流裹挟着翻滚远去。他的身影在雨幕与浪涛间忽隐忽现,宛如一叶被风暴撕扯的孤舟,随时可能被黑暗的水势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