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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饼干的鳜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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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章 少年Allen的奇幻漂流(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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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神仿佛织就了一张天罗地网,蓄势待发地要将目之所及的一切完全笼罩,不留半分遁逃的余地,艾伦的思绪顿时陷入混沌,犹如一方载满记忆的棋盘被猛然掀翻,无论是童年短暂的无忧无虑也好,少年时期挨家挨户推销的酸苦风味,青年之现在的艰辛复杂,人生百态也罢,就如万千棋子崩落,脱离了弈棋者为它们安排的原有轨迹,任凭其七零八落地散向四方。

黑云压顶,惊雷炸裂,恍若万千飞鸟掠翅破空之声不绝于耳——费因松开指掌的刹那,艾伦在重力牵引下急坠,撞碎冰封表层,仰面看到簇簇暗影,如暴风中的绯红罂粟,恣意舒展;细看才辨出那是遮天蔽日的类蝠物,它们高旋于空,剖开的腹腔淅沥着漆黑毒液,正是这场狂风骤雨的缔造者,艾伦目睹哺乳动物本该有的的内脏从镂空的尸骸中被剥离,如今如破碎裹尸布般迎风翻飞——俨然从坟茔中爬出的亡灵军团。

士兵们僵立当场,扣扳机的手指早已麻木,旋即被飓风掼向大地。他们在泥泞中盲目抓挠,将脸深埋土中,哀嚎声与皮肉撕裂的汩汩腥响交织翻涌——整片混沌如同滚烫肉汤般沸腾翻搅。

费因惨白健硕的身体在黑幕下闪闪发亮,略显冷冽,一点两点晶亮从他被探照灯的光照出落下它们的痕迹——出于新奇,艾伦很想看看费因流泪的样子,但是随之而来的巨大的痛楚,伴随着骨折筋裂的脆响攥断了他的视线,他不清楚在费因手下究竟受到了多少伤害,费因又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样子,艾伦仅剩的气力不足以支撑他思考这些往常很简单,现在很复杂的问题。

他感到赖以生存的生机,正从年轻躯壳里一点一滴流逝。当艾伦的视觉与触觉彻底坠入黑暗深渊之际,四周只剩下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刹那间沉重如山的身体,陡然变得轻盈,轻若鸿毛,飘然上升穿过空气,此时艾伦看见一只年轻无皱的手破冰而出,向他伸来,紧紧相拥,直至万籁俱寂。

对迷蒙的艾伦来说,周身的这一幕就像是动作电影中的慢镜头,腾飞的硝烟、刺目的白日焰火,挟着咸腥气息的狂风与远方轰鸣的波涛,和天际无比绚烂璀璨的密集星斗,交织成一片凝固的画卷,费因用手遮住他自己的半边脸,陷入黑沉的静默里,仿佛一张皮影戏里昏暗的剪影。

……

薄冰是这低温的证物,兀自凝结着,灰蒙蒙的堞墙耸立的庄园盘踞低谷,西天映衬着黢黑的林子里栖满鸦群。

流云游移直至落日没入树梢,将后方燃作绛红,继而向东飘散,初升的月悬于人首般的峰巅,起初如雾气般朦胧,旋即清辉流照,俯视着林海环抱的疏落烟囱,逸出几缕青烟,听觉像一柄磨砺的钢针,连最微弱的窸窣声都清晰可闻,艾伦仿佛听见某处潺潺水声,不知是来自近处渊壑抑或幽谷,丘陵环抱石间,有溪流穿行。

暮色中的宁谧将最近泉水的琤琮与最远风的簌簌都衬得格外分明;蓦地传来刺耳的脚步声:如匕首锋刃刺穿柔膜一样地划破原本温软的窸窣,宛若泼墨恣意洒在山水画间,那突兀的前景,不论是峻峭崖壁还是古橡粗干,攫住人的所有感知,使碧峦、明霞与斑云间的距离尽数消融于苍茫。

青年的眼睫毛动了动。

在紧张的注视下,艾伦缓慢睁开了眼睛,他刚刚复苏的意识朦胧不清,甚至混淆了梦境和现实的区别。

恍惚间他下意识搜罗着电子闹钟的痕迹,他应该快点起床去“伊甸之东”。

今天还有很多例行检查要处理。

下午得早点回来陪柏德去喝茶去接客,晚上更是要忙活的时刻。

然而他的身体却十分怠动,仿佛手脚四肢被浸泡在柠檬水里。

每一寸神经都沉重酸软。

他在那麻木的状态中起起伏伏,半晌才突然意识到不对。

自己并没有躺在床上。

也不在柏德的府邸里。

那我在哪里?

涣散的思维和眼神慢慢聚焦,他看清了眼前,床边坐着的人,穿着简朴的黑夹克和白色毛衣——尽管头和脚都像个军人,但这熟悉的哈士奇穿法,立刻让艾伦反应过此人的身份,“温……温其玉校长?”

校长的长相很特别,尽管死鱼眼让他的眉目间尽是刻薄,但和一般的老人的地中海不同,温其玉上庭略短,发际线上移使三庭愈发均匀,整张脸骨骼感很突出,皱纹就像三角函数似得排列均匀 因此一眼就能认出来。温其玉看到他醒了,那一瞬间艾伦捕捉到他五官组成了十分复杂的神情;就像平时的老实人遇到不公拼了的感觉,比如大学生连续四年打饭被情侣插队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终于在毕业这天爆发从而棒打鸳鸯;艾伦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刚醒的人露出微笑算一副挺诡异的场景,然而温其玉看起来顾不上了;他迅速丢给艾伦一件沉重的AIx防弹衣,艾伦余光瞥到他外套里面已经穿上了和自己一样的一件,接下来绝缘头盔,冲锋枪和钢化玻璃军刀迅速被丢到他的床上。

艾伦学着军队里教授的步骤,将它们一一装备完毕,想到记忆里的场景,他迅速揭开腿上的裤料布,却没有想象中的伤口,一点也没有,感染的伤口一般都会发育得很深,正常人没有个一年半载不可能完全消化伤口的痕迹;总不可能他昏迷了半年,艾伦想到这里,立刻扫向墙上的日历。

过去了半个月。

艾伦的神色不可避免地露出疑惑,温其玉郑重其事地对他摇头,不吭声,只是背手打开了电视上一段视频的直映录像;艾伦忍着浑身酸痛爬起来,趴在床上看录像里的内容——位置是火星的塔克斯基地,内容是他见所未见的大爆炸,只见火焰的气浪把整个房子掀飞了出去,上次看到这么可观的蘑菇云,还是广岛长崎的纪录片的时候。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温其玉时至此刻没时间和他解释;艾伦很识趣,只好一边穿衣服一边头脑风暴,将目前已知信息迅速归拢;“当下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危机是“伊甸之东”附近的海岸,我目睹不明军队(着装无法辨识)在夜间秘密搬运标有生物危害标识的货箱上舰,这时温其玉出现,神情紧张,我自身状态也不容乐观,看起来是植物划伤后,伤口迅速腐烂、大量出血,出现明显的变异前兆,包括思维奔逸、嗅觉失灵、感觉异常敏锐等特点,最严重最需要警惕的就是费因的出现:他以非人的、强大的、冷酷的姿态出现,轻易屠杀了士兵,其力量远超常人,眼神单纯却行为残忍,我询问他的时候,他承认自己是费因,但又意味不明。”

周昕安听呆了。

“当下的世界,已过去半个月,目前看起来我在一个安全的藏身处,由温其玉保护,重伤莫名痊愈,感染症状和伤口完全消失,这极不寻常,话说只是保护我带我走的话,给昏迷状态的我穿衣服这点,半个月之内是完全可以做到的,醒了他才给我衣物,说明什么?他需要确认我醒过来。在我意识清晰地说出他的名字之后,温其玉的表情才松懈有所变化,在我没有醒来的时间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温其玉也确实极度紧张,一言不发,直接给他装备战斗装备,表明极端危险的处境,需要立刻行动。”

“在柏德的住处,楚瞻宇曾经神色剧变,强行塞钱让我带费因走,走得越远越好。这暗示他即将发生巨变,且他是漩涡中心,我已经知道药物局背后是器官交易、人体实验和巨大的阴谋。”

“最直接的危险:什么让温其玉如此慌张?谁在追捕温其玉? 很可能是柏德控制下的药物局秘密部队或被她掌控的军方力量,火星基地的爆炸表明,一场激烈的战斗已经爆发,温其玉和我属于失败或被清洗的一方,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太多秘密,比如柏德的真面目、摩根索案、药物局的勾当,且是柏德想要完全控制的“所有物”,他现在脱控,必须被找回或清除;也有可能是温其玉: 作为“伊甸之东”的负责人之一,他可能拒绝了某些命令(如利用飞船进行邪恶计划),或因其立场而遭到追杀,对方拥有军队和先进武器,目的可能是格杀勿论。”

“至于最诡异,最不可控的危险。”

费因是什么?

他不再是艾伦认识的那个单纯的朋友。他展现出的力量,冷酷和那句“你认为我是,我就是”,他也许已被改造、控制,或者他本身就是某个非人存在,可能是或异潮相关的终极武器的容器,或化身?他的立场是什么? 他既屠杀了士兵,也“救”了艾伦,但方式诡异。他可能是一个无意识的东西,被柏德或另一方势力操控;也可能他已觉醒为某种更高级的存在,有自己的目的,不管如何,费因目前绝对是未知且极度致命,他可以轻易杀死任何会移动的东西,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和威胁。

至于最广泛的危险,也是艾伦私心最担忧的;费因看起来不像人,那他就一定不会有生命危险,所以艾伦想到了那些夜间秘密运输的货箱,他猜想可能是某种保密级别很高,极其可怕的病毒或生物武器正在被部署或转移,这可能与异潮有关,也可能是人为制造的灾难……塔克斯……小组是核心研究机构,它的毁灭意味着知识的断层、力量的失控或是——某种绝望的阻止措施。

至于自己。

艾伦穿上了全套的防护装备,再次低头看了一眼那个本该有狰狞伤口的地方,温其玉注意到自己了吗?以学者的敏锐感知,注意不到异常可能性不大,如果注意到了,到底是怎样紧急的情况,让他连问都来不及问?“为何我会痊愈? 那么严重的感染和伤势,在半个月内莫名痊愈,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异常,是谁治好了我?如何治好的?这背后是否付出了某种代价?我的身体还是否完全还是我?是费因救了我吗?”艾伦平静地说,直到跟着温其玉低着头出了门,他这才发现他们混在一群撤离的士兵里,幸好二人的身高都不太显眼,不然——这时走在前面的温其玉背着手,递来一张团成一团的纸卷,艾伦的掌心布满汗珠,在队伍中途歇息的时候,才敢在阴暗的地方慢慢地展开,看清楚上面的字迹:

“一小时后,有人接应,走。”

字歪歪扭扭的,艾伦从护目镜里冲温其玉看去,只见老人眼角的皱纹抽动了一下,似乎对他难看地笑了,艾伦扪心自问和这个严肃古板的中国老人不太熟,然而也从他干涸的眼睛里看出了要哭出来的神情。

一小时后,前方的军容忽然不整,一波颜色不一的队伍用炮火和子弹冲散了艾伦所在列队的形状,谩骂声瞬间四起,混乱不堪,即便是旧日本海陆军马鹿和目前比起来都算是配合无间的;趁着乱成一锅粥的局势,温其玉精确地拉住艾伦的手,带着他摸出了队伍,借着树丛,密林和伤亡量的掩护,没人会发现多或者少两个军人。

这就是您说的接应?

怎么不算呢?

可是战后会清点尸体数量和狗牌,艾伦轻声说;温其玉不置可否地点头,“所以我们动作要快,快到他们察觉为止。”

“是军方的人吗?”

“我并不清楚,他们自己内部撕起来了;我也不是为了保护你,我为保护真相而来。”温其玉找到了一条防空隧道,带着艾伦在里面匍匐前进,艾伦则有些心虚,也不知是不是大伤痊愈后新长出来的肢体组织好用,他的感知上了一个敏感度:那些平日里注意不到的小动静,比如说人与人之间的窃窃私语,子弹击中撕开空气的声响,在他听来简直嘈杂,也正因如此,慢慢变成了他按照温其玉的指使来带路前进。

不知名的公路上空荡荡的,没有征用的牌子忽然围起来的标识,温其玉松了口气,在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年近七八十岁的人了,这又是袭击又是逃亡的也呛,不让人家休息一直跑太不人性化了。

艾伦没有问他终点要去哪里,他眯着眼睛扫视这里,总觉得这条公路有些眼熟,远处伫立着庄严肃穆的大本钟——这是为数不多没有被战火和怪物摧毁地标性建筑之一,像自由女神像,故宫长城一类的都是,借此即便不使用卫星定位系统,人们也可以轻松判断出自己位处的大致方位。

前面百货超市的橱窗碎得像水晶,温其玉坐着的这把长椅属于修道院改造而来,洁白的扶手雕刻着小天使的浮雕,艾伦摸摸小天使卷曲的石膏头发,把干粮和水掏出来给温其玉补充体力时,艾伦在他耳边嘴唇蠕动,“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被蒙在鼓里我很难受。”

温其玉没有吭声。

“我对你们来说,对塔克斯小组来说意味着什么?费因呢?怪物吗?实验过程里失控的半成品吗?还是别的什么?”

“都不是。”

“如果您一直卖关子的话,我的怀疑就会一直存在,我们的信任危机会不断发展下去,我想这不利于我配合您的行动。”一口气说完一连串诘问,艾伦心脏抽痛,他生怕温其玉点头,因为这像在逼自己熔进某种残忍的真相里,温其玉的眼睛的笑意如水逝于水中,看起来若有所思。

“你会知道的,我们该走了。”温其玉晃了晃自己的一个巨大的背包,他以时间不足为由,拒绝了正面回答艾伦。

“怎么走?”艾伦问。

温其玉少见地犯了难,他的目光望向远处,似乎是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远离军队集中在的生物感染区之后,他们就在防空洞里把身上这惹眼的装束丢了个一干二净,此时他们就如同普通的爷孙。

很快他听清了狂风某个男人熟悉的呼喊声,听起来还很耳熟!艾伦心有灵犀地抬头,看见一辆出租车停在他们对面,驾驶车的司机跳了下来,艾伦定睛一看:一个完全意料不到的人出现了——正是站着衣服凌乱,形容不整的赵金生,正冲他们叫喊着,副驾驶摇下了车窗:是他的妻子林海侠;艾伦做梦都没想过会在这个时刻与这对萍水相逢的夫妻再次见面,瞬间百感交集,内心的退堂鼓,敲得他脚底略有震感。

看到有出租车,温其玉稍犹豫了一下就拉着艾伦要上车去,艾伦在温其玉的掌下宛如钓鱼佬手里的活鱼来回扳动。

温其玉怒喝道,“你干什么?!”

“我……”

艾伦不知道说出“我认识他们,在危急时刻不想把他们卷进去。”这句话,温其玉会不会相信,再者他一直被宽大的帽檐遮着脑袋,也不想被这对夫妻认出来,不然那也太尴尬了,能列入十大痛苦名单。

所以艾伦也只犹豫了一下,就和温其玉上了车,侧脸红如熟虾。

温其玉倒是并不在意不熟识的人是否会因此蒙受灾难,或者说当下的局势不允许他妇人之仁,赵金生启动了车子,在一阵嗡嗡声里问道:“两位去哪啊?”

“克里斯蒂安尼亚火柴盒。”

在原英国和北欧大陆之间架设得有跨海大陆桥,这是个距离很猛的路程,搭飞机比做出租俨然更适合。

艾伦感觉温其玉捏了一把汗,幸好赵金生和他妻子也没多问,车辆平安无事地启动了,中间出租车司机常有的和乘客唠嗑,温其玉一开始寒暄,后面干脆不接,装睡,因此搭话的重任顿时在艾伦肩膀,艾伦也不吭声,生怕他们凭声音认出了客人。

大概一天的时间过去,赵金生按照温其玉的要求开得足够快,可能他也意识到了什么,为了防止过度飙车引人注目,时速控制在了六十码;到挪威的时候天已然全黑,温其玉用艾伦在银行换的现钱付款,忙不迭地拉着他下车,连招呼也没来得及和赵氏夫妇打一声就逃之夭夭。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伊甸之东’。”

温其玉低声道。

“那里不是已经……”

“我要带你暂时离开地球一下,那里是唯一的途径,此招虽险,胜算却大。”

“为什么是我?”

“离开地球我再和你慢慢解释。”

“有什么是……我在地球上……不能知道的事……”艾伦低下头,沉默不语。冰凉的雨珠接连坠在他那过长且招他厌恶的睫毛上——水珠顽固地悬在眼睑下缘。

他只得竭力抬起被雨水浸得沉甸甸的眼帘,勉强辨清自己所处之地,瓢泼大雨中他呼吸破碎,等待着老人的回应,却只得到模糊的轮廓与零碎的耳语。

积水横流的泥洼里映出他晃动的倒影:惶惶掠过水面的黑影,活像只落汤的野猫。该死——他狠狠心想,我绝不该是这副模样,我天生就是神童,是上天赐予智慧和英勇的天选之人,如果我进入娱乐圈去当明星我会像布拉德皮特,基努里维斯那样火,总之我应该被众人簇拥,被命运关爱疼惜,我不该如此;可此刻他就是仍在雨中狂奔,任由暴雨如幕倾泻。

雨丝垂直划落,在他脸上刻出凛冽的轨迹,顺着颧骨、下颌与唇瓣攀缘而上,直抵前额,狂风裹挟着雨幕尖啸而过,将他额发向后狠狠撕扯,头颅被无形之力压得愈发低垂,仿佛永无挣脱之日。雨水顺着颈线蜿蜒而下,流过紧实胸膛——那触感并非冰凉,反倒是灼烫的,犹如熔化的金属浇淋皮肤,直烙进五脏六腑。他浑身战栗着,明明被暴雨倾轧,却似有烈焰焚身。

刹然间,手握空了。

艾伦怔然地站住。

转了一圈,除了他再也没有其他活物。

“校长?”

……

“校长!校长!”

“你在哪里?!”

周遭雨声如聒噪的蝉鸣。

他仿佛身处巨大的空洞里,嘶哑的呼喊只能以回声作为答复;前所未有的雨势让道路泥泞一片,艾伦也是头一遭见到这么狂放的暴雨,让潺潺的水不复温柔,莱茵河水天上来,飞入寻常百姓家,还能不知不觉地隔断两个人之间原本紧紧握住的手。

孤身一人站在雨幕里的艾伦,被雨滴打得抬不起头,更遑论移动身体去别的地方,仿佛只剩下像刚出生时一样无助哭喊这个本能,一直嘶吼着温其玉的名字,他能想到的所有可以倚靠的人的名字,他知道原来男人在无依无靠时,也会脆弱得不成人样。

……

“雷达讯号,超高。”

昏昏沉沉的漂浮中,这个声音使艾伦逐渐清醒过来,睁开眼,他恍惚地循声望去,发现雨停了,而声音正是来自于他随身携带的衣物的旁边的书包,这是温其玉背的那个,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他抛下自己离开了?出于对温其玉人品的信任,艾伦内心立刻排除了这一块,背着包坐在树下。

忽然,艾伦从树影里看见了一道影子——覆盖着网布的军用头盔,在日光下显得坚硬无比,侧面看来像极了一个人……那一瞬间艾伦的心怦怦直跳,睁大眼睛望着那个年轻士兵:要是在这里没见到温其玉,反而把乖巧参兵服役的费因见到了,那才真是见了鬼;然后,一管坚硬的枪口笔直地戳到了艾伦的后脑勺,枪管微微发热。

“好久不见,亲爱的艾伦。”

这种温柔慈爱的语气他听过无数次,没有哪一次比现在更能让他头皮发麻;像雨后菌子一样冒出来丛丛士兵,从他们里出来了两个人,沉默着围上来,一左一右把艾伦拷起来,强迫他跪在地上的时候,艾伦抬起头艰难地看着持枪女人的脸——棕褐色的头发,烟水晶般的眸子,比上次又年轻了点,不知道这是她第几次做基因修正手术了。

“你果然还活着,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柏德微笑,声音里充满了不怒自威的冷酷,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仿佛不是她亲手将这个孩子推入深渊的一般。

艾伦看到她的眼睛亮得可怕,眼白里布满了血丝,年轻秀美的脸颊消瘦些许,可是整个人都很神气,回光返照一般的意气风发,看来这些天她过得并不轻松,

“温校长呢?”

艾伦单刀直入。

是温其玉带自己走的,既然他们能找到自己,说明温校长可能已经暴露;艾伦心想,柏德对于这个和自己唱反调的老人,可不会像对待自己这样心慈手软。

“温其玉那个古板的老学究,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不过无所谓,等我找到他就是他的死期,不,要是他还活着,最好当即自杀,不然他迟早会求着我杀他。”

没有被她拙劣的激将法打动,得知了温校长安然无恙,艾伦干脆也不装了,处在下位也依旧冷冷地瞪着这个老女人,眼睛里迸溅出憎恨的火花,“你要是指望我能告诉你温校长在哪里,那你就是找错人了,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亲爱的,我只是要你而已,至于你怎么想,关我什么事呢?”柏德果然不在意他的态度,释然地摆了摆手,“想跟我斗法,你还嫩了点,实则我疼你都来不及,怎会把你往死路上引?我一旦铁了心要做成的事,老天爷都拦不住!呵!想给人通风报信?泄露机密?犯这种低级错误!炉火已经烧旺,面团已经揉好,面包就搁在烤铲上。明天咱们就能咬开这面包——到时候面包屑横飞。想中止烘焙?……不成,不成。已经烤上了!转瞬即逝的悔意?时间巨口自会将它吞得渣都不剩。”她走远了,身后的士兵按照手势把艾伦压得更紧,一个人抓脚,一个人勒着脖子,丝毫不顾艾伦几乎窒息的表情,把他拖上了车,一阵天旋地转后,艾伦尝到了自己额头上留下来的温热的血,一呼一吸中布满了铁锈的气息,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嘴巴里被粗暴地塞进了一团布,昏昏沉沉的困意立刻袭来。

他这时想到了自己的精神病史,不如干脆发疯吸引下注意力?为不知在何处的温其玉争取一番时间?不过,还是不要这样为妙,柏德和一般女人不一样,可不会一夜夫妻百日恩地对他有别的真情实意。

艾伦紧握双拳,矛盾的情绪交织翻涌,思绪如同遭受狂风暴雨般混沌不堪,也不知是不是变异的后遗症赶上来了,灼烧般的剧痛在他体内疯狂流窜,不容他喘息半分——就连保持平稳呼吸都成了奢求,随着看管他的士兵腿上的压迫感不断加重,艾伦的眼球不由自主向上翻动。

意识碎裂成残片,仿佛正站在飘渺的雾气之上,周遭万物扭曲变形如同幻境,听觉似乎已剥离躯体,使他彻底沦为困在无尽噪点中的黑白默片旁观者。

他趴在军用皮卡上,隔着栅栏的缝隙,忽然看到有裹尸袋被提了过来。

里面露出半个脑袋。

他以为是温其玉,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而随着车辆的走动,艾伦却愣住了。

天才神童的艾伦,饱读诗书的艾伦,此刻却不知应该用何种语言形容,在他脑海里预演过无数次的人间惨剧,本该无比熟悉的场景真实上演;他看见过爱尔兰的乡间小屋与挚爱亲人,见证福利院院长布什内尔在离别时以吻相别的身影;目睹将学士帽抛向空中的场景;想象实验室基地如巨墓般封存灵魂的辽阔景象;瞥见费因冰封般的神情与璀璨笑靥的交叠;遇见柏德——她的野心、冷酷与她所统率的军队洪流,所有画面交织盘旋。一幕幕景象如默片胶片般在脑海中流转,转瞬即逝却寂静无声,只留下零星珍贵的记忆碎片渐行渐远。

“物理学的殿堂中,没有诡辩者的位置。”他喜欢这句话,循着这缕陌生而飘逸的光芒掠过人生前世的珍宝余音,他却经历了截然相反的一切,身躯无声坍塌,碾成奇异平原,仿佛毕生凝聚在一息之间。

艾伦嘴唇发抖,眼眶滚烫,他说不出任何话,只感觉到有谁把两条冰冷的医用绷带锢在自己的脸上,许久他才发觉那是凝固的眼泪,好像他的灵魂都随着它们流到了体外,高高地悬在死不瞑目的尸体和自己点上方,看着自己跪趴在地上,痛哭流涕。

浮血漂河,如壮美的丝绸。

那半个脑袋在角度的变化里逐渐显露出了五官,他看清了这两个尸体的庐山真面——那是赵金生和林海侠夫妇。

赵金生满头是血,牙齿被打得一颗不剩,四肢尽断,只剩下一截血淋淋白花花的躯干,而林海侠半个胸膛塌陷下去,头发枯草似的支楞起来,身体的姿势,仍像生前那样紧紧地搂着自己的丈夫。

虽然被布堵着嘴,艾伦也依然从喉间听到了此生所能发出的最悲戚的嚎哭,他含糊不清地咆哮,“柏德……你这个恶魔,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牲……他们对你又能有什么威胁?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们……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让你死!!!我要毁掉你所珍视的一切!”

不过一圈圈子弹的密集射击声,立刻吞噬了艾伦激情的恼怒,呛人的黄色烟雾四处腾起——有人在袭击!是温校长的人吗?是来帮助我的人吗?烟火迷乱中,艾伦听到了不远处传来柏德骂脏话的声音,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分外吵闹,但是因为血流进耳朵,同时也让他感觉周遭都如沉入水里的遗迹,模糊不清,仔细感受,原来是两个压制他的士兵倒在了地上,漆黑的血洞泉眼似的,血咕噜咕噜地往外汩涌。

踩在背上的重力立刻放松 一柄子弹迅疾地打中了他的后腰。

与此同时,手铐也随着子弹破碎。

艾伦顾不得穿心裂骨的剧痛,压低了身体翻滚到一旁的草丛里隐蔽起来,因为他瞬间意识到这群人不是来救他的,就这个子弹密集程度,更愿意称之为灭口。

狗咬狗吗?

军方?

终于和Ubc反目成仇了?

也大概只有这个答案了,这些年来,军方一直被药物局骑在头上为所欲为,药物局一直拿着军方给的面子放纵里子。

如果军方是个男人,那就是个被老板拖欠十几年工资的的上班族,回到家,还要被捆起来看老板安排自己的母亲老婆女儿七大姑八大姨大战一百零八汉,斗到大道小道都磨灭了,凸显一个忍气吞声;而三战之后元气大失的军方,这些年果然是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力量,卷土重来。

眼下还是保命要紧。

艾伦内心苦楚,他此刻顾不得去眺望赵金生林海侠的尸体,要不是时间紧张,他得当场给他们立碑做传,“两位,我欠你们的这辈子也还不完了,我要是能活下来,将来若是重返这里,必然为二位……”

言尽于此,于是他忍着流血的伤口被草根不断地摩擦,一边匍匐前进,神经紧绷成吊着千钧的一发,恨不得把出气呼气都揉成果冻似的硬块,祈求着杀红了眼的大兵不要看到这边的血迹。

虽然柏德应该不会被直接枪毙,多半是被带回去关禁闭,但是艾伦还是揣测 或者祈祷——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也许已经在乱枪中打成筛子漏斗,虽然自己未能目睹,结局不够完美;这女人在乱世里发家,被乱抢打死,也算是以此为始,以此为终。

在五颜六色的情景里,艾伦默默地流着血,手被一个人拉了起来;抬起头的时候艾伦差点哭出来,温其玉可算又在眼前,其实温其玉也不是什么美国队长似的能够扭转乾坤,可是一个年长的人突然出现,小辈总觉得他是自己可以去依靠,去尽情依赖的人;有了温其玉的帮助,他终于远离了集火点,但是那枚子弹很有可能彻底打穿了自己的肾脏——就像扎入塑料隔膜的吸管。

抽走了里面所有的饮料,艾伦的力气也随着血液一起流散。

跑啊……

快跑啊……

快跑起来……

远离这里……

不跑的话…

会死的……

救命……

妈妈……救我……

不不行……

呼吸好困难……

手脚已经彻底没力气了……

它们像果冻一样酸软。

要死了吗……

“不会让你死的。”温其玉此时和他的名字一样,人如温润的玉石,他将一针抗体打入了艾伦几乎松弛的肌体里,简单包扎伤口;艾伦凝视着他,坦言自己如今已难以将信任托付给任何人,温其玉曾是他的救命恩人,本该是最后一座信仰的堡垒——可就连这座堡垒,此刻在他眼中也明灭不定。

骤变带来的强烈不安如潮水般将他吞没,他仿佛站在万丈深渊边缘,只要错踏一步便会坠落,在嶙峋礁石上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药物的注入缓解了他身体的不适,但也只是一点而已,温其玉用目光指引了一个点——“伊甸之东”飞船的位置,他会选择这个半成品飞船逃离地球,说明地球上已经不存在他认为安全的地方。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呢?

温其玉背起了艾伦,艾伦趴在老者温暖的脊背上,几乎要泪如雨下了,在他小时候,很羡慕同龄的孩子伏在父亲身上;看着距离半裸露出地面的飞船所在地越来越接近,艾伦的心也平复起来,不打算就满足好奇心而为难长者,到了那里有的是问。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交火里,漆黑色的烟雾,一道淡灰色的阴影,乍一看是树木的投影,又让艾伦莫名觉得熟悉。

而在这一刻,他的胸口便传来锐痛,仿佛滚烫鲜红的名刀司命,簌簌地贯穿胸骨,耳畔传来一声叹息,像是不存在的父亲的眼泪母亲的沉默。

是温其玉,他被赶来的士兵一脚踩在脚底,他携带的一管不明液体也在牛顿第三定律的作用下碎裂一地,有的渗入地下;正如艾伦所料,柏德要杀的果然是自己。为首的士兵是个让人眼生的青年,艾伦支起被子弹洞穿的身子,厉声质问他是谁。

“我叫杨树沛,是个新兵,您觉得眼生很正常。”姓杨的新兵架起枪,瞄准了艾伦的头,“我没有立场,我只是个士兵,我只是必须执行命令,对不起。”

面对铁面无私像漆黑枪口,艾伦大脑一片空白,他想过很多次自己的死亡,被人枪杀听起来很酷,像是大人物才会遭遇的事故,可是此刻艾伦一点也不想经历,一点也无法思考——要死了。

这回是真的要死了。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他和杨树沛,以及杨树沛的战友,其实这会同时愣住了,艾伦顺着这两个士兵的目光望去,原本被军靴踩在脚底无法动弹的温其玉,此刻正尽最大努力地伸展着舌头,舔舐着地上残余的液体,模样不能再狼狈凄惨了,还非常不体面。

这就是温其玉的最后一幕。

深深印刻在艾伦的脑海中:

他的舌头卷起来,形成一个微型的小小肉杯,然后盛起难辨颜色的液体,一点一滴灌入嘴中;训练有素的士兵本有机会在这之前击毙他,但是这和温其玉往常温润极好面子的形象形成过于鲜明的对比,哪怕是身边人艾伦都没能反应过来。

艾伦摇摇欲坠地跪下,泪流满面。

他感到正试图爬起来的身体,如积雪的麦子,立刻弯折下来。

液体摄入,使温其玉的身体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膨胀了几十倍,将一群赶来支援的士兵顶飞了出去,而艾伦整个人都被他,或者说是它的身体甩到几不可察的高空,意识如极速坠落的鸟儿一般腾飞。

“伊甸之东”捕捉到生物信号,伸出长长的机械手将他打捞进舱内,而艾伦的眼睛仍直勾勾地瞪着,盯着温其玉那畸形的,看起来像是眼睛的地方,那里弯弯的,唇红线很清晰,似乎一个苦涩的笑容。

下一秒,他看到类似于头颅的东西,也可能是一个手榴弹;那东西穿过硝烟,像一朵红白相间的玫瑰花骨朵,离开作为身体的枝桠,献给黯淡天地的情书。

艾伦但愿斩首没有丝毫痛苦,透过舷窗,他看到飞落起来的,破碎的眼球里镶嵌着一对扩大的瞳孔,里面倒映着幽冥的云翳,正在一片片的羽毛似的哗哗脱落,温其玉在他的凝视下,释然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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