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可可在荷塘边上站得挺直,他的相貌本就不差,脸是那种棱角分明的俊朗,身材肩宽腰细,魁梧高大。
从前他总带着几分被娇惯养出来的散漫,而今眉宇间却真有了熊王世子该有的英气。仿佛下一刻,就要羽扇纶巾,谈笑有鸿儒了。
熊可可以为,如果感情中有一丝理性,那它就不够纯粹。
喜欢一个人,喜欢一件衣服,都是一眼之间的事。至于合不合身、买不买得起,那都是后话,和喜不喜欢,毫无关系。
那灯火阑珊处的惊鸿一瞥,便是无药可医的少年心事。俗话说,生命中的某个柔软的东西好似戳中了你的心,在我们修行界,这叫做“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只可惜,他的“惊鸿”实在太多了,出去逛个街回来,就能百病缠身。
好在大多数“病”都能不药而愈。但惠惠子不同,她是那种他明知会要了他的命,也心甘情愿的人;而小白,则真的差点要了他的命。
我问他选择救惠惠子还是小白。惠惠子是那种听话懂事的女子,小白却是一束个性、张扬,刺眼的光。
“恋爱很难的,你学会了吗?” 他没回答,反而这样问我。
我愣了愣,我问他女子,他脑子里浮现的竟不是这两位美少女的倩影,反而学会了思考?这真是熊可可吗?
不行,我得动手。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抡圆了给他一记结结实实的背摔,觉得不解气,又上去补了几脚。
“无忧,叫你再装!”
“幼稚。”熊可可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幽幽地说,“过去我一直很清楚心中喜欢的姑娘该是什么样子的,可现在她渐渐模糊了,只剩下一个影子。”
他背起手,目光飘向远处,一副不胜伤感的样子。
“少废话,你到底救哪个?”
“有时候,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自己也说不清。”
他的目光静默地落在我身上,忽然来了句:“遇仙,无忧说你成魔了。”
“她放屁!”我立马怼回去,“我成的明明是神。”
“哦?”他眉梢一挑,“那有什么区别?”
“……”
我一时语塞,静静地看着他,荷塘水影晃动,倒映出我仍是八九的长相。
我无法用遇仙的身份去面对子不语。如今我们虽已是敌非友,但从前种种,却仍在眼前。
神与魔的区别也许是,魔会要了你的命;而神,不仅能要了你的命,还会伤了你的心。
我问他,“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遇仙的?”
“无忧早就告诉我了。”他笑了笑。“无忧受伤在床,醒了之后,我给她沐浴,她让我出去,
我说我们是一条河里光屁股洗澡的兄弟,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将来我要是受伤倒在床上,你不仅要给我洗澡,还要给我端屎端尿……然后,她什么都和我说了。“
我轻哼一声:“她不是有那种药,叫什么【忘忧丹】吗?吃下去就能忘记昨天的事。”
“她哪有那种药,那是她搓的面丸子,染了红色,”他摇头,“那天我们下棋,是故意演给你看的,就怕你胡思乱想。”
我撇了撇嘴,“怪不得你眼神不清澈了,原来都学会说谎了。”
我们在海荷花的府邸里里外外寻了个遍,也不见她的踪影,不知她究竟在何处闭关。
无奈之下,只得先去牢中找朱雀东风。那牢门自我打坏之后就一直敞着,他却仍静静坐在里面。
海荷花就是他的牢笼。只要她一天不肯原谅他,在哪里都一样,他都如同困在牢中。
我们和他的交情不深,将万神殿之变简单说完,他站起身,朝外走时忽然问:“花帅去吗?”
“她不去。”我答。
他脚步一顿,转身又坐回原处,“那我也不去。”
全世界,他只在意海荷花一个人,他可以为她赴汤蹈火,但不会为了别人冒险。
这个目光短浅,自私自利的男人,多么像我,一样可笑。
我知道我无法说服昨天的自己,于是只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便拉着熊可可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熊可可压低声音说:“我看他是怕了。”
东风朱雀站了起来,“我不怕。”
“你不怕,那就和我们一起去。”熊可可说。
东风朱雀慢慢走了过来,我都准备好迎接的笑脸了,谁知他脚步一顿,“咔”的一声,合上了那扇残破的牢门。
他坐回原处,又闭上眼,不再搭理我们。
我和熊可可一路无语,回到了火月的府邸。
阴冷的地下冰室里,萤石灯幽幽地亮着,映得人脸上青白交错。牛掌柜静静躺在巨大的冰台上,脸色灰败如纸,嘴角还沾着些许糕点碎屑。他那双僵硬的手仍保持着死死攥着那支卦签的样子,指节绷得发白。
熊可可悄悄凑近,用肩膀轻轻碰了碰我,声音压得极低:“遇仙,你怕不怕?”
“怕什么?”我侧过头,正对上他闪烁的眼神。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轻了:“怕不怕……死?”
我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在冥界……我死过很多次。”
“我还从没死过……”他低下头,脚尖蹭着地面,“所以……不太敢。”
我顿了顿,“我有个朋友是冥界的主神,而我偏偏不归冥界管。所以每次我死了,她都能把我救回来。”
“她……现在来了吗?”熊可可轻声问,眼底带着一丝希冀。
我摇摇头:“她不能来。她若降临,此界便会崩塌。但在此界,我也不敢死。”
话音落下,我们相视无言,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半晌,熊可可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小心翼翼地倒出一枚通红的丹药。“无忧,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我接过那颗红色的丹药,软软的,觉得有些眼熟,“这是什么……不会是【九转金丹】吧?”
熊可可点了点头,转头没有看我,“是……几天前,女帝派人送来,火月让她保管,说谁也猜不到会在一个凡人手上。”
“然后呢,怎么会在你手上?”
“无忧她搓了一颗假的,把真的换走了,说是将来交给你。”
我握紧丹药,转身走向牛掌柜冰冷的尸身。“无忧说此丹能起死回生,正好救老牛一命。”
“等等!”熊可可一把拉住我,“无忧说,这丹药世间仅此一颗……她说,让你慎重决定。”他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你也可以……自己服用。”
“我又没死,吃这个干嘛。”我说着,又向前走了一步。
熊可可又拉住了我,“她还说……”
“还有什么话,你一次说完行不行?”我被他弄得心神不宁。
“她说……这次万神殿的事,可能要死很多人。惠惠子、火月、你和我……都可能会死。”
我沉默了。【九转金丹】只有一颗,但可能要死的人,却远不止一个。
“你的意思是,等万神殿之战结束,看看到底谁死了,再决定救谁?”
熊可可看了看我,又看向牛掌柜的尸体,“我没这么说。”
我们静静站了一会儿。我突然走到牛掌柜身边,掰开他的嘴,把丹药塞了进去。
“你……”熊可可一惊,“不再想想?”
“没什么可想的?”我心想现在只有老牛死了,所以我救他,就是对的。如果将来死了很多人,那时无论我救谁,都是错的。
我满怀希望地守在牛掌柜身边,等着他“啊”地一声睁开双眼。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却始终没有动静。
我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牛掌柜……醒醒……你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他的脸庞依旧冰冷。我满心疑惑地转过头看向熊可可:“无忧把丹药交给你的时候,有没有说该怎么用?”
熊可可一脸紧张,摇了摇头:“她……什么也没说。”
“是不是卡在喉咙里了?”我边说边掰开牛掌柜的嘴,果然,那颗丹药正卡在原处。“不对啊,这种仙丹不该是入口即化的吗?”
我抬手往他喉间一拍,将丹药顺势送进了他的肚子里。
又过了许久,阴冷的地下冰室里始终一片死寂。
熊可可忽然又从怀里取出一个紫檀木盒,打开时芳香四溢,盒中透出莹莹白光。
他声音有些发虚:“那个……遇仙……我可能拿错了。口袋里还有一个,你看这两样长得太像,一不小心就……”
我沉默地接过木盒,只见盒中静静蜷着一条拇指粗细的白色小虫,正微微蠕动。
我忽然想起白掌柜曾说过,有些丹药虽由千年仙草、万年灵土炼制而成,炼到极致,却能孕育出生命,大概只有这样的神丹,方可起死回生。
可眼前这条虫,和刚才那颗红色丹药,哪有半分相像?
我了解熊可可,他并非贪图宝物之人。他这么做,无非是想把生的机会留给别人,也许是惠惠子,也许是小白……
难怪方才那颗红色丹药那样眼熟,想来该是无忧亲手搓的【忘忧丹】吧。
我把那条白色的小虫塞进牛掌柜嘴里,看着它缓缓爬入咽喉。片刻之后,牛掌柜胸口竟真的有了微弱起伏,灰白的脸上也透出一丝血色。
只是他并未醒来。我想起初空说过,她第一次将我救活时,我也一动不动躺了十多天。估计牛掌柜也不会这么快醒转。
我和熊可可一前一后离开冰室。
他小声解释道:“你信不信,我刚才真是拿错了?”
“信。我也有私心……若我死了,你别告诉任何人我就是遇仙,免得他们伤心。”我笑着说。
“呸呸呸……你都成魔了,还能怎么死。”
“我再说一遍,我成的是神。修行者自然杀不死我,但我们这次的对手,也是神。”
“不说这个了。你从冥界回来,可带了什么宝物?”
“有,但用处不大。”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手上的【招妖幡】其实很鸡肋,用处不大,里头的恶鬼虽修为接近神明,却毫无神智,一旦放出,只会不分敌我地胡乱吃人。它们不通功法,只知撕咬,战力惊人的弱。
只有小六是个例外。全因沐瑶为她开启了灵智。
或许白掌柜早就谋划好了,才会让我带着【招妖幡】回到此界。
她让沐瑶嫁给我,沐瑶答应了,而我却拒绝了。
如今我哪还有脸拿着【招妖幡】去找沐瑶,求她帮我点化幡中那成千上万的恶鬼,她没有任何理由帮我,更没必要为了帮我而消耗自己的元神。
况且,沐瑶此刻身在何处?我根本不知道。
熊可可仍眼巴巴地望着我。
“对了,还有这个。”我从怀中取出一张储物符,抖出几颗流光溢彩的灵兽内丹,“你一颗,惠惠子一颗,牛掌柜一颗……”
话音未落,熊可可已急不可耐地抓起一颗塞进嘴里,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我目瞪口呆地指着他:“这……不能直接吃!须在修炼时置于身旁,缓缓吸取,还得找准属性相合,你的功法擅搬山聚砂,该寻土系灵兽的内丹……”
可为时已晚。
熊可可整张脸瞬间涨得通红,炽烈的火焰从他周身窜出,将他化作一个熊熊燃烧的火人。他在烈焰中嗷嗷狂叫,身体在痛苦中疯狂拔高,转眼已暴涨数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