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卯之交,天幕低垂,东方仅有一抹惨淡的鱼肚白。凌晨的寒气尚未散尽,凝成薄薄一层水汽,贴在人裸露的皮肤上,凉意刺骨。夏侯北蹬着他那辆租来的破旧三轮车,车身骨架在每一次颠簸中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像一架行将散架的生锈弹簧。沉重的车厢里,码放着成箱的廉价饮料,花花绿绿的包装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格外俗艳。他穿着件洗得发白、领口松垮的灰色t恤,前胸后背早已被汗水洇湿大片,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微微佝偻的脊背线条。每一次蹬踏,大腿和小腿的肌肉都虬结隆起,汗水顺着剃得极短的头发茬滚落,滑过古铜色的、棱角分明的侧脸——那是军营生涯留下的深刻印记,如今却被生活的重担磨蚀得疲惫不堪。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柏油路面,颠簸着驶离了喧闹如沸的批发市场。那里是城市尚未苏醒的胃囊,吞吐着最原始粗粝的生存所需。空气里混杂着腐烂菜叶、廉价香精和柴油废气的浑浊味道,此刻渐渐被甩在身后。夏侯北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街,两旁是低矮的旧居民楼,阳台上晾晒着各色衣物,在晨风中轻轻晃动。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浊气,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前方不远,就是他今天的第一家送货点,一个小得可怜的社区杂货铺。清晨的寂静里,只有车轮摩擦地面单调的沙沙声,和他略显粗重的喘息。
就在三轮车即将拐过街角时,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影子突兀地从街边树影下闪了出来,一字排开,拦在了路中央。制服浆洗得笔挺,肩章和臂章在熹微的晨光里反射着冷硬的微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为首的是个约莫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材有些发福,制服被撑得紧绷绷的,肚子微腆。他双手背在身后,下巴习惯性地向上抬着,目光扫过夏侯北和他那辆寒酸的三轮车,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漠然。另外两个年轻些的,也板着脸,目光锐利。
夏侯北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捏紧了车闸,双脚死死蹬住地面。破旧的三轮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勉强停了下来,车头距离那个为首的制服男人只有几步之遥。
“停下!”为首的男人开口了,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生硬,“谁让你在这条街上跑的?这里严禁摆摊设点,懂不懂规矩?”他一边说,一边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不耐烦地敲了敲三轮车锈迹斑斑的车把。
夏侯北连忙从车座上跳下来,动作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滞重。他努力挤出一个谦卑的笑容,微微躬着腰,试图解释:“同志,误会了误会了。我是送货的,不是摆摊的。您看,我这车上都是整箱的饮料,给前面老李杂货铺送的,马上就到地方了,卸了货就走,绝对不耽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夜奔波的干涩和急于澄清的急切。汗水又顺着鬓角流下来,他也顾不得去擦,只是紧张地看着对方的脸。
“送货的?”为首的男人鼻腔里哼出一声,嘴角向下撇着,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甭管你送什么货!这条街,划定的就是非机动车和行人通行区,你这破三轮,这么大动静,又脏又乱,影响市容市貌,知道吗?马上给我调头,离开!”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旁边的两个年轻队员也上前一步,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夏侯北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太熟悉这种腔调了,一种基于某种身份和位置所带来的、不容辩驳的权力感。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图再做最后的争取:“同志,您行行好,真的就几步路了。老李那边等着开门卖货呢,我保证,卸了货,两分钟,不,一分钟!一分钟我立马走,绝对不影响!您看这大清早的,路上也没几个人……”他指着空荡荡的街道,语气近乎恳求。
然而,他的解释只换来对方更深的厌烦。为首的男人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似乎觉得眼前这个卑微的送货工人在挑战他的权威,浪费他的时间。“少废话!”他猛地一挥手,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让你走就走!听不懂人话?再啰嗦,车给你扣了!”
话音未落,他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已经极其不耐烦地、带着明显的推搡意味,重重地按在了三轮车的车把上,猛地向旁边一推!
这一推,力道远超出阻止的范围。本就重心不稳、装载着重物的破旧三轮车,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掼了一把,车身猛地向侧面倾斜!
“哗啦——!”
一声巨响,如同炸雷般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倾斜的车厢再也无法承受重负,上面堆叠得不算十分稳固的几箱饮料,瞬间像山崩一样滑落、翻滚下来!纸箱在剧烈的撞击下撕裂开大口子,花花绿绿的塑料瓶、易拉罐如同被释放的囚徒,疯狂地蹦跳、滚落!橘子味的、苹果味的、可乐色的粘稠液体,从破裂的瓶身和变形的罐口汹涌喷溅出来,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肆意横流,混合着碎玻璃渣,形成一片刺目而狼藉的、散发着廉价甜腻气味的沼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夏侯北整个人僵在原地,保持着伸手想要扶住车把的姿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死灰。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瞳孔在剧烈地收缩,映照着眼前这片突如其来的、令人绝望的灾难现场。他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那流淌的,哪里是果汁?分明是他赖以糊口的血汗,是支撑他在这城市缝隙里艰难喘息的一点点微薄希望!每一滴粘稠的液体砸在地上,都像是在他心口剜了一刀。
巨大的声响和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场面,瞬间吸引了几个早起的行人和附近楼上的住户。
“哎哟!这怎么了这是?”一个提着菜篮子的老太太惊呼出声,停在几步开外,脸上满是惊愕和看热闹的好奇。
两个穿着运动服晨跑的小年轻也停下了脚步,其中一个下意识地掏出手机,镜头对准了满地狼藉和僵立着的夏侯北,以及那几个穿着制服的“始作俑者”。手机屏幕在晨光下幽幽地亮着。
“啧,管理队的吧?这下手也太狠了……”
“那送水工真倒霉,这一车货,得赔多少钱?”
“拍下来拍下来,发网上……”
细碎的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地钻进夏侯北的耳朵。他感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有同情,有漠然,更多的是猎奇的审视。那些冰冷的手机镜头,如同无数只窥探的眼睛,将他此刻的狼狈、绝望和无助,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耻辱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他感到脸颊火辣辣的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为首的管理队员似乎也没料到这一推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但很快就被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取代。他甚至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怕那肮脏粘稠的果汁溅到他锃亮的皮鞋和笔挺的裤脚上。他皱着眉头,看着地上的狼藉,语气里没有丝毫歉意,只有被打扰了的不悦和继续维持秩序的僵硬:“看看!说了让你走你不听!这下好了?赶紧收拾收拾,别挡道!污染环境!”他甚至不耐烦地用脚尖踢了踢滚到脚边的一个空瘪的塑料瓶。
另外两个队员则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围观的人群,仿佛在防备着什么。
夏侯北的嘴唇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的肌肉因为极度压抑而微微抽搐着。他死死地盯着那个为首的队员,眼神深处像有暗流在汹涌翻滚,那是愤怒、屈辱、不甘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交织成的风暴。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明白,任何言语在此时此地,都是苍白无力的,甚至可能招致更深的屈辱和更严重的后果。他能做的,只有承受。
他猛地低下头,不再去看任何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又像是凝聚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他缓缓地、深深地弯下了腰。膝盖接触到冰冷潮湿的地面,粗糙的沙砾隔着薄薄的裤料硌着皮肉。他伸出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茧子和细小疤痕的手——这是一双握过枪、扛过沙袋、搬过无数重物的手,此刻却微微颤抖着。
他徒劳地、近乎机械地去扶那个倾倒的、裂开大口子的纸箱。箱体被果汁浸透,变得绵软沉重。他用力想把它扳正,但湿滑的纸箱和散落一地的瓶罐,让他的努力显得那么可笑而笨拙。
“嘶——”
一声极轻微的吸气声。一块锋利的、被橙黄色果汁包裹着的碎玻璃,毫无预兆地刺破了他左手食指的皮肤。殷红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在粘稠的橙色液体里晕开一小朵刺目的红。痛感尖锐地传来,夏侯北却只是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动作甚至没有丝毫停顿。他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更用力地、近乎固执地去抓那些滑腻的瓶子、去扶那沉重的箱子。那点微末的刺痛,与他此刻内心的巨大创口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晨光,终于完全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慷慨地泼洒下来,公平地照耀着这条混乱的小街。金色的光线落在他低垂的、布满汗珠的脖颈上,落在他沾满泥污果汁的廉价t恤上,落在他那只被割破、正混着果汁和鲜血的手指上,也落在那满地狼藉、反射着破碎光斑的玻璃渣和流淌的廉价果汁上。这光芒本该带来温暖,此刻却只显得格外刺眼,冰冷地映照着一个底层劳动者最卑微的尊严被轻易碾碎的时刻。
围观的人群里,手机的快门声还在细微地响着。那个为首的管理队员抱着胳膊,眉头紧锁地看着夏侯北缓慢而艰难地收拾残局,似乎在估算着时间,又像是在无声地催促。另外两个队员则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防止有人靠近“事故现场”。空气里弥漫着果汁的甜腻、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夏侯北的手指再次触碰到一个半埋在粘稠液体里的玻璃瓶。他用力,想把它拔出来。瓶子纹丝不动,像是被这冰冷的水泥地和这残酷的现实死死地焊住了。他咬着牙,手臂上的肌肉绷紧,青筋在古铜色的皮肤下微微凸起。汗水混合着不知何时流下的、咸涩的液体,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只是在想,这一地的碎玻璃和流逝的果汁,该用多少个不眠不休的夜班才能填补回来?那些高高在上的目光和冰冷的镜头,又该用多少沉默才能彻底遗忘?这城市巨大机器的轰鸣声里,他这辆破三轮的呻吟,终究微弱得如同尘埃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