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卷着梧桐叶,敲打着第三研究所的铁栅栏。叶辰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工具包站在门口,看着门楣上那块斑驳的牌子——“国防科工委第三机械研究所”,烫金的字迹早已褪成淡金色,却仍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同志,请出示介绍信。”门卫室的哨兵抬手敬礼,军绿色的制服熨得笔挺,眼神锐利如鹰。
叶辰连忙掏出王厂长给的介绍信,指尖因紧张微微发颤。信是刘首长亲自批的,字迹遒劲有力:“兹介绍我厂技术员叶辰同志前往贵所交流学习,其改良的镗床进给装置对军工生产大有裨益,请予接洽。”
哨兵仔细核对了介绍信和叶辰的工作证,又用内部电话确认了一遍,才侧身放行:“张教授在三号实验楼等您,直走第三个路口左转。”
研究所的院子比轧钢厂还大,道路两旁栽着整齐的白杨树,树影在红砖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偶尔有穿白大褂的人匆匆走过,怀里抱着厚厚的图纸,低声讨论着什么,空气里都飘着股油墨和金属的混合气味。
三号实验楼是栋四层的灰色建筑,墙面上爬满了爬山虎,绿得发黑。叶辰刚上到二楼,就听见走廊尽头传来激烈的争执声,其中一个嗓门格外熟悉——是上次跟着刘首长去轧钢厂的那位军工专家,姓李。
“我再说一遍,这套参数不符合理论模型!”李专家的声音带着点火气,“进给误差控制在0.005毫米?简直是天方夜谭!要么是测量仪器有问题,要么就是叶辰同志运气好!”
“老李,你这就有点固执了。”另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刘首长亲眼看过演示,千分表不会说谎。再说,实践出真知,说不定这其中有我们没琢磨透的机理。”
叶辰站在门口,手刚要碰到门把手又缩了回来。他怀里揣着那套装置的拆解图,连夜画了整整八张,连每个齿轮的磨损程度都标得清清楚楚,此刻却突然没了递出去的勇气。
“谁在门外?”温和的声音突然问道。
叶辰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办公室很大,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外文书籍,书脊上的字母弯弯曲曲,他一个也不认识。靠窗的办公桌后坐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戴着副金丝眼镜,正是刚才说话的人——张教授,刘首长特意嘱咐要见的专家。
李专家则站在桌前,手里攥着张图纸,看见叶辰进来,眉头皱得更紧了:“小叶同志来了?正好,你给我们讲讲,你那套装置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三组不同模数的齿轮能稳定啮合?”
张教授摆了摆手,示意叶辰坐下,又给他倒了杯热水:“小叶同志,别紧张。老李就是这性子,对技术问题认死理,没有别的意思。”他推了推眼镜,“我们研究了你的装置参数,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那三组齿轮的转速比,恰好符合斐波那契数列的黄金分割比。”
叶辰愣了一下:“黄金分割比?”
“就是0.618。”张教授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个螺旋线,“大齿轮转速120转,中齿轮187转,120÷187≈0.642,接近0.618;中齿轮187转,小齿轮635转,187÷635≈0.294,接近1-0.618。这种比例在自然界很常见,比如向日葵的花盘、鹦鹉螺的贝壳,没想到在机械传动里也能找到。”
李专家在旁边哼了一声:“巧合而已!机械传动讲究的是刚性匹配,不是什么自然规律!”
“可它确实转起来了,而且精度达标。”张教授没看他,只是问叶辰,“你当初是怎么想到用不同模数的齿轮的?”
叶辰摩挲着工具包的带子,声音有点涩:“废料堆里只有这三种齿轮能用。我试了二十多种组合,只有这组能让千分表的指针稳住。”他从包里掏出拆解图,“这是每个齿轮的磨损数据,大齿轮的齿顶磨损了0.01毫米,刚好能和中齿轮的齿根间隙匹配;小齿轮的齿厚比标准值薄了0.008毫米,反而减少了啮合阻力……”
图纸在桌上铺开,密密麻麻的标注看得人眼晕。李专家凑过来,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到后来竟忘了反驳,手指在图纸上的齿轮啮合处反复比划,嘴里念念有词:“齿侧间隙0.005毫米,齿顶间隙0.003毫米……这误差竟然能互补?”
张教授看着图纸,突然笑了:“老李,你看这里。”他指着大齿轮和中齿轮的啮合点,“叶辰同志不仅用了现成的齿轮,还根据磨损情况调整了中心距,相当于给不匹配的齿轮加了个‘自适应补偿’。这在理论上叫‘动态啮合调整’,我们研究所刚立项研究,没想到小叶同志已经在实践中做到了。”
李专家的脸有点红,把图纸往桌上一拍:“就算这样,这装置也太简陋了!铁皮罐头盒当外壳,连个防护罩都没有,怎么用于军工生产?”
“所以我来请教各位专家。”叶辰站起身,腰杆挺得笔直,“我想给它加个密封外壳,用铝合金的,减轻重量;再装个自动润滑系统,用微型油泵定时供油;还有……”他从包里掏出个小本子,“这是我琢磨的改进方案,想问问在材料和控制上有没有更合适的选择。”
小本子上画满了草图,从外壳的散热孔到油泵的出油量,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旁边还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外文单词,显然是查字典查的。
张教授接过小本子,越看越惊讶,最后竟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小叶同志,你没学过系统的机械设计理论?”
“没有。”叶辰有点不好意思,“就跟着厂里的老师傅学了点皮毛,自己看了几本《机械工人》杂志。”
办公室里突然安静下来。窗外的白杨树被风吹得沙沙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图纸上,照亮了那些带着油污印记的标注。李专家看着叶辰满是老茧的手,又看看那些精准的草图,突然叹了口气:“我收回刚才的话。这装置不简陋,是我们把问题想复杂了。”
张教授把小本子还给叶辰,眼神里带着赞许:“小叶同志,你的实践经验对我们的研究很有启发。我想邀请你在研究所待一段时间,和我们的团队一起完善这套装置,怎么样?”
叶辰的眼睛亮了:“真的可以吗?”
“当然。”张教授站起身,“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实验室,那里有最精密的测量仪器,还有各种你可能用到的材料。”他拍了拍叶辰的肩膀,“理论要结合实践,你的‘土办法’,说不定能给我们的研究打开新路子。”
走出办公室时,李专家跟在后面,手里还攥着那张拆解图,嘴里嘟囔着:“铝合金外壳得用6061型号的,防锈还轻便;油泵选微型齿轮泵,压力稳定……”
叶辰跟在张教授身后,看着走廊里挂着的标语——“严谨求实,开拓创新”,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原来那些在废料堆里摸爬滚打的日子,那些被人笑话的“瞎琢磨”,并不是白费功夫。就像张教授说的,理论和实践从来都不是两条路,它们在某个地方会交汇,然后一起往前延伸。
实验室里摆满了他叫不出名字的仪器,闪着冷光的金属零件堆在工作台上,像一群等待被驯服的野兽。叶辰走到一台精密镗床前,伸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导轨,突然想起刘首长的话:“真正的发明,都带着土腥味,却扎得深。”
他知道,在这里的日子肯定不容易,有很多理论要学,有很多难题要解,但他不怕。就像当年在废料堆里试齿轮那样,一点一点地试,一步一步地走,总能找到那条把实践和理论连起来的路。
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叶辰年轻的脸上,也照亮了他手里那张带着油污的草图。在这栋充满理论气息的研究所里,这张来自轧钢厂废料堆的图纸,正准备和那些高深的公式一起,酝酿出一个更精彩的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