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过晌午，济世医馆的青石板地上还留着药渣晒干的浅痕，洛风背着竹篓从后门进来，篓底晃出片紫莹莹的草叶。秦慕伊正用铜杵碾着炒麦芽，抬眼瞥见那抹紫就笑了：“今儿倒是省了说教，活生生的例子自个儿送上门。”
洛羽丢下手里的《千金方》凑过去，鼻尖差点蹭到草叶上的露珠：“这就是蚂蚁草？前儿在城墙根见着一大丛，阿福还说能喂兔子。”
“喂兔子是糟蹋了。”洛风抓起一把草抖了抖，土粒簌簌落在青砖上，露出紫红色的匍匐茎，茎节处还沾着细沙，“你看这茎，贴着地皮长，节上能冒出须根，沾着土就能活——这性子，注定了它长不金贵。墙根缝、瓦砾堆、路边排水沟，越是没人要的荒处越长得疯。去年暴雨冲垮了东城门的护坡，等水退了去看，满坡都是这紫茎绿叶，连石头缝里都钻出嫩芽，太阳一晒，紫得发亮。”
秦慕伊已经从药柜里取出晾干的蚂蚁草，摊在竹筛里：“鲜草能认，干品就得看叶。卵形叶子对生，边缘是圆钝的锯齿，叶面有细毛，摸上去糙乎乎的。最要紧是花，夏天开的小紫花，只有米粒大，凑成聚伞花序，藏在叶腋里不显眼——但你别瞧它不起眼，全草入药，连花带籽都有劲儿。”
阿福蹲在旁边翻晒陈皮，忍不住插话：“洛先生，这草遍地都是，真能当药？”
“遍地都是才是老天爷的慈悲。”洛风掐断一截鲜茎，断口处立刻渗出黏糊糊的汁液，“你试试，嚼一口，先酸后麻，舌根发涩——这是含了黄酮类化合物的缘故。现代科学说它有槲皮素、山奈酚，还有没食子酸、齐墩果酸，这些玩意儿能消炎、止血、抑制细菌，老祖宗早用‘清热解毒’四个字盖了章。”
他忽然抓起洛羽的手，往草叶上划了道细口子，血珠刚冒出来，就用鲜蚂蚁草的汁液抹上去：“你看，半盏茶的功夫就不渗血了。它含的鞣质能让蛋白质凝固，这就是止血的道理；还有皂苷类成分，能增强毛细血管的致密性，说白了就是让血管‘收紧’，血就跑不出来了。”
洛羽盯着手上渐渐止住的血痕，在竹纸本上疾写：“那它除了止血，还能干嘛？”
“能治的多了去。”秦慕伊接过话头，指着药柜里的蚂蚁草干品，“湿热黄疸用它煮水喝，配茵陈、栀子；尿路感染尿急尿痛的，加瞿麦、萹蓄，效果比西药还稳。上个月杂货铺的李婶，脚脖子被毒虫咬了，肿得像发面馒头，用鲜蚂蚁草捣成泥敷了三天，红肿就消了——它含的黄酮苷有抗炎作用，能扛住毒虫的毒液。”
话音刚落，医馆门板被撞得哐当响，一个挑水工连滚带爬冲进来，怀里抱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那孩子穿着短褂，裤腿卷到膝盖，右腿小腿上豁开道三寸长的口子，血顺着裤管往下淌，在青砖上积成小水洼，脸色白得像宣纸。
“洛大夫！小柱子在河边捞鱼，被碎玻璃划了个大口子！”挑水工声音发颤，“村里的土法子止不住血，再流下去就……”
洛风没等他说完，已经抓起墙角的陶盆，往里面揪了一大把鲜蚂蚁草，又扔进几块冰块，伸手让秦慕伊递来铜臼。他把带冰的蚂蚁草捣成碧绿的泥，混着血珠的汁液顺着指缝往下滴，秦慕伊早用烈酒消了毒的剪刀剪开少年的裤腿，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着，还沾着河泥。
“按住他！”洛风一声低喝，将冰凉的药泥狠狠按在伤口上。少年疼得嗷嗷叫，身子直挺挺地绷着，洛羽赶紧按住他的肩膀，看见爹另一只手抓起干蚂蚁草，用火柴点燃，把烧出的灰撒在药泥上，再用桑皮纸层层裹紧。
“这是啥道理？”洛羽忍不住问，鼻尖闻到烧草的焦糊味。
“鲜草止血，干草灰消炎。”秦慕伊一边用布条勒紧少年的大腿根止血，一边解释，“蚂蚁草烧过之后，鞣质变成鞣酸，收敛作用更强；没被破坏的黄酮类成分还能抑菌，河水里的脏东西最怕这个。”
一盏茶的功夫，桑皮纸透出的血迹渐渐淡了。洛风摸了摸少年的脉搏，又看了看他的眼睑：“血止住了，但失血太多，得补气血。”他转身抓药，三钱蚂蚁草干品配五钱当归、两钱黄芪，扔进砂罐加水煮沸，又往里面敲了个鸡蛋，搅成蛋花汤。
少年喝药时，秦慕伊已经处理干净伤口周围的泥污，解开桑皮纸给洛羽看：“你瞧，药泥变成紫黑色，这是把污血吸出来了。蚂蚁草里的齐墩果酸能促进肉芽生长，等明天换药用干燥的药粉，伤口就能开始收口。”
傍晚时分，少年的脸色渐渐有了血色，能小声说话了。他娘提着一篮鸡蛋赶来，对着洛风夫妇连连作揖，洛风摆摆手，让阿福包了半斤干蚂蚁草：“回去用这草煮水，让孩子熏洗伤口，记得别碰生水。这草贱，房前屋后长的都能用，就是采的时候别沾狗屎——那玩意儿带浊气，影响药效。”
秦慕伊趁机给洛羽复盘：“刚才这病例，明着是止血，其实还靠蚂蚁草的清热解毒。河水里的细菌要是钻进伤口，准会化脓，蚂蚁草的槲皮素能抑制大肠杆菌和金黄色葡萄球菌，这才是没发炎的关键。要是换成被铁器划伤，还得加马齿苋，两种‘贱草’搭着用，比金疮药还管用。”
洛羽看着竹筛里的蚂蚁草，忽然发现这不起眼的野草竟有股韧劲。干品皱巴巴的像团乱麻，泡在水里却能舒展成碧绿的叶，就像那些在瓦砾堆里也能扎根的生命力。他在本子上补记：槲皮素能抑制组胺释放，山奈酚有抗氧化作用，没食子酸可止血……笔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生于微末，却能救急，草木之德，莫过于此。”
暮色漫上来时，洛风正在翻晒新采的蚂蚁草，紫茎在夕阳里泛着油光。他忽然指着医馆墙角：“你看那儿，前几天下雨冲来的草籽，已经冒出芽了。”洛羽凑过去，果然看见砖缝里钻出株嫩芽，紫红的茎秆正努力往有光的地方伸。
“这草啊，”洛风拍了拍他的肩，“就像咱朱雀街的老百姓，看着不起眼，遇到事了全是硬骨头。你学药得记住，不是长在高山上的才是好药，能在最需要的地方冒出来，止住血、消了炎，让日子能往下过的，都是宝贝。”
秦慕伊端来两碗凉茶，里面飘着几朵蚂蚁草的小紫花：“尝尝？带点酸，后味回甘。就像这草的性子，看着泼辣，其实最护着人。”
医馆的灯亮起来时，洛羽看着竹纸本上的字，忽然觉得那些化学名词都活了过来。槲皮素也好，“清热解毒”也罢，说到底，都是这株从砖缝里钻出来的野草，在用自己的方式护着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