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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枚攥紧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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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金边漫过监护仪屏幕时,李泽拿着化验单推门进来。小陈连忙起身,他摆摆手示意不用,目光先落在凯伊平稳起伏的胸口,再移到她始终攥紧的手上。

“吞咽功能恢复得不错?”他指了指空了大半的燕窝碗,声音比午后柔和些。

“嗯,刚才又喂了两小勺,没呛咳。”小陈翻开记录本,“心率维持在82左右,尿量也达标了。”

李泽“嗯”了一声,指尖在化验单边缘反复摩挲。上面的结果刺目——胶囊成分与凯伊静脉置管残留药剂完全吻合,是种缓慢破坏凝血功能的抑制剂。剂量不大,却足以让休克期的病人雪上加霜。

他抬眼看向凯伊后颈的纱布,那里已渗出浅红。小陈忙解释:“刚才她翻身蹭到了,伤口没裂。”

李泽俯身检查静脉穿刺点时,凯伊的睫毛突然剧烈颤抖,攥着徽章的手猛地绷紧,指腹几乎嵌进银质纹路。他动作一顿,瞥见她眼缝透出的微光——她醒着。

“为什么?”凯伊的气音混着未散的血味,像淬冰的针,直直扎进李泽心里。

空气瞬间凝固,监护仪的滴答声格外刺耳。他垂眸看向她攥紧的手,银质徽章边缘被按出深痕,仿佛要嵌进骨血;后颈纱布正慢慢洇红,像朵在苍白皮肤上绽开的诡异小花。

“醒了多久?”他声音压得极低,听不出情绪,指尖却无意识掐紧化验单,纸页边缘蜷起褶皱。

凯伊没回答,睫毛上的湿意分不清是泪还是消毒液。她费力转了转眼珠,视线里只有模糊的白,混着消毒水味,还有他身上淡淡的松节油气息——那是松香的味道!

“为什么……”她再问,气音裹着细碎颤音,像被揉皱的纸,“要放……”

话未说完,喉间涌上腥甜,她猛地呛咳,攥着徽章的手抖得厉害,指缝渗出的血珠滴在被单上,洇出细小红点。小陈想上前,被李泽抬手拦住。

他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能看清她眼缝里破碎的光。“先别说话。”声音压得极柔,指尖轻覆她绷紧的手背,“凝血功能还没恢复,会弄伤自己。”

凯伊的手却攥得更紧,指腹在银质纹路里反复摩挲,像要透过冰冷金属触到滚烫的东西。眼缝里的光忽然亮了些,映出他白大褂口袋露出的半截钢笔——那是她去年送的,笔帽刻着他名字的缩写。

“是你……对不对?”气音混着血沫,模糊却字字砸在李泽心上。

他指尖在她手背上顿住,那片皮肤烫得惊人,像揣着团要燎原的火。血珠滚落在徽章上,顺着银纹漫延,将斑驳表面晕成暗红,倒像枚刚从心口剜出的血痂。

“先松松手。”声音终于透出涩意,拇指轻蹭她僵硬的指节,“徽章会嵌进肉里。”

凯伊恍若未闻,指腹反而更用力碾过徽章背面的刻字——“玉”和“伊”。

“胶囊……是你的……”气音裹着血沫,每个字都像在撕扯喉咙。

监护仪突然尖锐报警,心率飙至110。小陈手忙脚乱调仪器,李泽却抬手按住他,目光死死锁着凯伊毫无血色的脸。她嘴唇泛青,后颈纱布彻底染红,那抹红顺着衣领淌下,在白色病号服上洇出蜿蜒痕迹。

李泽喉结滚动,视线落在被捏皱的化验单上。夕阳下,“胶囊成分”“置管残留”“凝血抑制剂”几个字像他亲手钉的钉子,此刻正一根根扎回自己心上。

他伸手拨开她汗湿的额发,凯伊的睫毛在他手背上扫过,像濒死的蝶扑扇翅膀。皮肤接触的瞬间,她觉得那指尖带着冰碴子,顺着额角的汗往里钻,激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胸腔里的钝痛又翻涌上来。右腿的肿胀处突然传来一阵闷痛,像有块浸了水的棉花堵在骨头缝里,沉甸甸地坠着。

“为什么……”凯伊偏头避开他的手,动作扯动了后颈的伤口,疼得她牙关发紧。声音突然拔高,又被咳嗽打断,血沫顺着嘴角淌下,带着铁锈味糊在下巴上,“蒋武浓……给了你什么……”右腿的疼趁势往上窜,沿着骨头缝爬到腰侧,让她忍不住蜷了蜷脚趾。

李泽指尖悬在半空,松节油气息混着血腥味,在病房里搅出粘稠的沉默。监护仪的警报像钝刀,反复切割紧绷的空气。凯伊盯着他模糊的轮廓,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发酸,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沙砾刮过气管,肺叶像被揉皱的纸团,连带着心脏的破口都在抽痛。右腿的肿胀处越来越烫,像是裹着团火,疼得她额头又沁出层冷汗。

“蒋武浓”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他松开捏着化验单的手,纸页飘落在地,露出背面潦草的用药公式,此刻却被质问衬得像串讽刺的密码。

弯腰捡化验单的动作顿在半空,夕阳的金边落在他发梢,把灰败的白染成刺目的金。凯伊被那光线晃得眯起眼,眼缝里的光突然碎了——后颈的血顺着纱布往枕头里渗,黏得像层胶,让她觉得自己正慢慢陷进这片温热的濡湿里。右腿的疼突然变锐,像有根细针从骨头里扎出来,直穿膝盖,她攥着徽章的手猛地一松,银质边缘从指腹滑开,压出的红痕火辣辣地疼,倒让她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不是他。”声音像从生锈管道里挤出来,带着金属摩擦的涩,“和他没关系。”

凯伊的睫毛剧烈颤抖,喉间发出嗬嗬的气音,似笑似哭。她偏过头,后颈的血顺着纱布边缘滴在枕头上,积成小小的血洼。那处伤口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疼得她想蜷缩起来,可右腿的肿胀让她连轻微的挪动都做不到,稍动一下,就像有把钝刀在筋膜里搅动,疼得她眼冒金星。“那是……为什么……”

李泽站起身,背对着她望向窗外。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病床上像块沉甸甸的黑布。白大褂口袋里的钢笔硌着肋骨,那是去年凯伊送的,她说“医生也该有支像样的笔”,笔帽上的缩写被磨得发亮,此刻却像在灼烧皮肤。

“你不该查蒋武浓。”声音没什么起伏,只有指尖在窗台上掐出深深的月牙印,“青城那潭水,太深。”

凯伊突然剧烈挣扎,输液管被扯得晃动,针头在血管里摩擦的疼像触电,沿着手臂窜到心口。右腿的肿胀处被牵扯得更疼了,像要炸开似的,她倒抽冷气,气音里的血沫溅在被单上,“所以……你就……帮他……”胸腔里的血好像要涌出来了,堵得她喘不上气,“毁了我……”

“我在救你。”李泽猛地转身,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像被搅浑的深潭,“蒋武浓要的是你的命,我留你一口气,有错吗?”

监护仪的警报再次撕裂空气,心率直逼130。小陈冲过来想注射镇静剂,却被李泽一把推开。他攥住凯伊挥舞的手腕,指腹触到她手背上凸起的静脉,那里还留着昨晚输血的针孔。被他攥住的地方像被铁钳夹着,疼得凯伊想缩回手,右腿让她浑身发软,只能任由他钳制着,眼睁睁看着血沫从嘴角往外冒,腿上的肿胀处已经麻胀得失去了知觉,只剩下钝重的痛感在蔓延。

“你留着我……是为了……给李茗玉……铺路?”凯伊的气音突然轻得像羽毛,却精准戳中李泽最软的地方。这句话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眼前阵阵发黑,后颈的血还在淌,和枕头黏在一起,像块浸了血的海绵裹着她的脖子。腿的疼突然缓和了一瞬,随即又铺天盖地涌来,让她忍不住哼出了声。

李泽的手猛地松开,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监护仪上,仪器发出刺耳的嗡鸣。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病房里的暖金色迅速褪去,只剩下惨白的灯光。那灯光刺得凯伊眼睛生疼,她看着他被阴影笼罩的脸,忽然笑了——笑牵动了胸腔的伤,疼得她倒吸气,血沫顺着嘴角淌下,把那抹笑染得又凄厉又悲凉。右腿的肿胀处像是积了半盆冰水,又凉又沉,连带着骨头缝都在发疼。

“我就知道……”她的眼皮开始沉重,像粘了胶水,指腹重新攥紧徽章,背面的刻字硌得掌心生疼,倒成了唯一的支点,“但你错了,从始至终都不懂我和她的感情。”

李泽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这句话攥住心脏。他看着凯伊眼皮越来越沉,攥着徽章的手却依旧不肯松开,指腹在那两个歪扭的字上反复摩挲——那冰凉的银质贴着掌心的伤口,又疼又凉,让她觉得自己还没彻底沉下去。疼痛时断时续,像潮水般涌来又退去,每一次退潮都带着麻木的沉重。

“我不懂?”他的声音发颤,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我看着你们从孤儿院到高中,看着她为你对抗全世界,看着你把她的公主裙藏了十多年……我怎么会不懂?”

凯伊的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血沫在苍白的皮肤上晕开,像朵濒死的花。她觉得肺里像塞了团湿棉花,每吸一口气都带着血腥味,右腿的肿胀处突然抽搐了一下,疼得她指尖蜷缩,“你看到的是轮廓,是旁人眼里的‘保护’与‘依赖’,却没触到骨头里的东西。”她的气音混着呼吸的颤,指腹在徽章刻字上磨出细碎的响,“她为我挡老师的质疑时,手心总在冒汗;我藏着那条公主裙,不是因为感激,是因为裙摆内侧有她用绣线补的补丁——那是她第一次拿针线,扎得满手是洞。”

李泽的呼吸猛地顿住,眼前突然炸开高中教室的画面:李茗玉上课时总偷偷往陈凯伊桌洞里塞零食,包装拆开的边角永远朝着凯伊顺手的方向;陈凯伊替人解围后被起哄,李茗玉会故意打翻水杯转移注意力,校服袖口沾着水渍也笑得坦荡。

这些画面曾像散落在地上的珠子,被他视作“大小姐的任性”“野丫头的护短”,此刻却被凯伊的话串成了线。

凯伊没力气点头,只睫毛颤了颤,血沫在嘴角积成小小的红珠。气音断断续续,像漏风的风箱,每一次呼气都带着胸腔的震颤,右腿的疼已经变成了持续的胀痛,仿佛里面的血肉都在发酵膨胀,“我们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共犯。”

“共犯……”李泽喃喃重复这两个字,指腹突然摸到白大褂口袋里那片干枯的香樟叶。叶片边缘早已发脆,却还能想起毕业那天被风卷走的志愿表纸角——上面“李氏集团定向培养班”的字迹,曾被他视作靠近李茗玉世界的船票。

可此刻,那些碎片突然拼出另一番形状:李茗玉撕碎的留学申请飘在香樟树下时,陈凯伊悄悄把半块松香塞进她手心;篮球场上陈凯伊替人挡下冲撞,李茗玉会第一时间冲过去拽她的手腕,指腹总先落在她可能擦伤的手肘;甚至高三那年暴雨,两人共挤一把伞跑向公交站,李茗玉的半边肩膀永远浸在雨里,却把伞骨往凯伊那边推得更紧。

原来那不是谁追着谁跑,是两束光并肩撞碎了既定轨道,在彼此的灰烬里,烧出条谁也拆不散的路。

监护仪的警报突然变调,心率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往下掉。小陈扑过来按急救铃,李泽却僵在原地,凯伊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扎进他记忆最深处——毕业那天,李茗玉撕碎的留学申请碎片飘在香樟树下,她拿着和陈凯伊一样的警校通知书,两人在阳光下笑得像个疯子。

紧急呼叫铃的尖啸撕破了病房的死寂,林主任带着护士们撞开房门时,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已跌成几乎平直的绿线。凯伊觉得自己像在往下坠,四周的声音都变得很远,只有胸口的疼和右腿的胀疼格外清晰,像两只手在同时撕扯她的身体。

“肾上腺素1毫克静推!”林主任的白大褂下摆扫过散落的化验单,指尖在凯伊颈动脉上按出青白色的印,“除颤仪充电!”

李泽僵在原地,看着凯伊后颈的血浸透纱布,顺着脊椎沟往下淌,在病号服背上洇出条暗红色的河。那枚刻着“玉”和“伊”的徽章还攥在她手里,银质边缘嵌进掌心的肉里,像块长在骨头上的瘤。凯伊能感觉到血顺着脊椎往下滑,凉丝丝的,和身上的冷汗混在一起,让她打了个寒颤。右腿的肿胀处已经硬得像块石头,每一次心跳都带动着那里的疼痛,一下下撞着神经。

骨科张主任刚迈进病房,警报器的尖啸就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耳膜。他目光扫过监护仪上断崖般下跌的绿线,视线骤然定格在凯伊缠满绷带的右腿——股骨手术的纱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洇开暗红,肿胀的小腿把石膏衬里撑得鼓鼓囊囊,像根即将炸开的香肠。

“怎么回事?”他将病历夹往治疗车一磕,声音比警报器更尖锐。

“应激反应引发骨筋膜室高压!”林主任捏着除颤仪电极片的手在抖,额角的汗珠子砸在凯伊胸口,“心脏刀伤裂开口子了,血根本止不住!”

张主任的手刚按上凯伊的足背动脉,指尖便触到游丝般微弱的搏动。肿胀的小腿皮肤泛着青紫,按下去就是个半天不回弹的坑。“骨折端二次出血,压迫股动脉了!”他吼着扯开石膏绷带,“再拖三分钟,这腿就废了!”

护士们手忙脚乱拆石膏时,张主任瞥见凯伊胸口的纱布也在渗血,监护仪上的心率已跌到40。他抓起止血钳想按压止血,却发现血液像被捅破的水管般往外涌,钳子根本堵不住。

他忽然想起早上给这姑娘做股骨手术时,她后颈的莲花纹身沾着血,像朵浸了毒的花。“先保腿还是保心脏?”林主任的声音发颤。

“一起保!”张主任猛地扯开白大褂,露出里面的手术衣。

“血压又掉了!”护士的喊声让他回神。张主任已经在腿上划开第二道口子,淤血溅在手术灯上,映出片诡异的红。凯伊突然剧烈咳嗽,血沫喷在李泽手背上,烫得他一缩。

肌松药加量了,她还是在动。”麻醉师推注药物的手顿了顿,看着监护仪上波动的脑电双频指数,“脑电值还在60以上,意识没完全沉下去,这对开胸手术太危险了。”

李泽刚用止血钳压住新渗的血点,听见这话猛地抬头。凯伊的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抽搐,不是疼得乱动,更像在抗拒什么,指甲几乎要嵌进手术巾里。他忽然想起她对麻醉药的耐受度异于常人——上次小手术,她也是术后半小时就醒了,当时还笑着说“大概是命贱,麻药都懒得管我”。

“再加20微克瑞芬太尼。”他声音发紧,“她对镇痛药物敏感性低,常规剂量镇不住。”

麻醉师却没立刻动手,反而调出术前评估表:“但她肝酶指标超标,芬太尼代谢慢,再加量会诱发肝性脑病。李主任,你清楚她的肝功……”

这话像耳光抽在李泽脸上。他当然清楚——当初给她用过量凝血药时,就是算准了她肝功弱、药物代谢慢,才能暂时“困住”她;可现在,同样的肝功问题,成了阻碍麻醉的坎,像场迟来的报应。

“那就用吸入麻醉,加深七氟烷浓度。”张主任在腿边接话,视线扫过凯伊紧绷的下颌线,“她不是在挣扎疼,是心里有事没放下,脑子不肯松。”

凯伊像是听见了,喉间突然溢出一声极轻的气音,模糊得像叹息。麻醉师凑近听了听,皱眉道:“她在说……‘别停’?

李泽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知道她在说什么——不是说手术别停,是说别让她彻底麻醉,她怕自己一睡就醒不过来,怕护不住茗玉。这股执拗劲,和当年在火场里,她非要等他先撤才肯跳下来时一模一样。

“维持当前剂量。”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不用加深麻醉,我加快缝合速度,让她保持浅镇静就行。”

麻醉师愣住了:“这违反操作规范,她随时可能因为疼痛应激引发血压骤降——”

“出了事我担着。”李泽的针线穿过组织的速度快了一倍,血珠溅在他口罩上,“她想醒着,就让她醒着。”

他没说出口的是:他欠她的,至少该让她守住这点清醒的执念。

凯伊的睫毛颤了颤,像是听懂了。脑电双频指数慢慢降到55,抽搐的手指松了些,却依旧虚虚拢着那枚徽章。麻醉师看着李泽紧绷的侧脸,在记录单上写下用药调整备注时,笔尖顿了顿——他看不懂这台手术里藏着的恩怨,只知道主刀医生的决策里,掺了太多不合规的“例外”。

张主任趁机按住她抽搐的膝盖,指尖戳进肿胀的肌肉,凯伊疼得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这腿的筋膜室压力快爆表了!”他冲护士吼,“10毫升甘露醇静脉推注!准备床边清创!”

林主任已经把除颤仪贴在凯伊胸口,电流击得她身体猛地弓起,像条被抛上岸的鱼。“心脏破口扩大到三厘米!”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必须开胸!”

“开胸就得停骨科手术!”张主任的手术钳卡在石膏缝隙里,金属摩擦声刺耳,“她现在的凝血功能,根本扛不住两台手术!”

李泽的脸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青,指节死死抵着墙面,指腹被磨得发红。“是我……”他的声音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涩,“昨天给她用了过量的氨甲环酸。”

这话像块巨石砸进沸腾的油锅,病房里瞬间死寂。张主任手里的止血钳“当啷”掉在托盘里,他死死盯着李泽,眼镜滑到鼻尖都没察觉:“她有肝损伤病史你不知道?那药会让她凝血因子合成障碍,你是想让她死在手术台上?”

凯伊的睫毛剧烈一颤,眼缝里的光突然亮得吓人。她先是扯了扯嘴角,喉咙里滚出嗬嗬的气音,像被呛住的笑,接着猛地咳嗽起来,血沫喷在下巴上,反倒让那抹笑显得更凄厉。

她的身体突然剧烈抽搐,攥着徽章的手在空中徒劳地抓了抓,最终重重砸在床沿。监护仪的警报声变成持续的长鸣,像在为这场迟来的对峙拉响丧钟。

除颤仪的电流再次击过凯伊的身体时,李泽的手正按在她胸口的止血纱布上。掌心下的震颤带着灼人的温度,像要把他的愧疚一起烧透。

“开胸包!现在就开!”他突然吼出声,声音劈得像指尖在手术盘里摸到手术刀时,指节抖得几乎握不住,“老张,腿你处理,心脏我来缝!”

张主任刚把引流管插进筋膜间隙,闻言猛地抬头:“你疯了?她现在的凝血功能根本扛不住开胸!”

“扛不住也得扛!”李泽的手术刀划开凯伊胸口皮肤时,血珠溅在他眼镜片上,“是我给她用了过量氨甲环酸,这刀得我来补!”

刀锋破开皮肉的瞬间,凯伊突然睁开了眼。不是濒死的涣散,是淬着血的清明——皮肤被划开的疼像裂开道口子,冷风往里灌,可她顾不上这些,左腿引流管插入的地方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有根管子在吸扯着发炎的筋膜,她瞳孔里映着手术灯的光,亮得像要把人烧穿。血沫从她嘴角涌出来,却扯出抹极淡的笑:“李泽……你……在还债吗?。”

李泽的刀顿在胸骨处,刀锋上的血珠顺着刀刃往下淌,滴在她锁骨那道陈年疤痕上,像条会动的红虫。“闭嘴。”他的声音比刀柄还凉,却在看见她眼底那抹了然时,喉间发紧——那眼神,像在看个执迷不悟的傻子。

“我心脏的伤……内鬼捅的。”凯伊的气音裹着血沫,每个字都带着铁锈味,嗓子像被砂纸磨过,左腿的疼还在持续,引流管周围的皮肤火辣辣的,“而你就是捅出第二刀的内鬼。”

凯伊的气音突然顿住,剧烈的咳嗽让她浑身抽搐,血沫喷在李泽的口罩上,晕出片暗红的云。咳嗽扯得五脏六腑都在疼,左腿的引流管似乎被牵动了,疼得她指尖死死抠着手术巾,指节泛白如骨,“当年那刀……我看清了他眼里的犹豫……可你没有。”

李泽的手术刀在胸骨上划出半寸深的痕,血顺着刀锋往下淌,在刀柄上积成小小的血珠。他忽然想起高中时解剖课,陈凯伊握着手术刀的手稳得惊人,李茗玉在旁边吓得闭着眼,却偷偷把薄荷糖塞进她另一只手里——那时的刀锋划开标本的皮肤,和此刻划开她的皮肉,竟有种诡异的重合。

“我和他不一样。”他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金属摩擦的涩,开胸钳咬开胸骨的脆响在病房里回荡,“他要你的命,我……”

“你要我的半条命,好让李茗玉踩着我活。”凯伊突然笑了,笑得胸腔震颤,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心脏的破口,疼得她眼前发黑。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淌,在苍白的皮肤上画出扭曲的河,左腿的肿胀感似乎减轻了些,但引流管带来的钝痛却更清晰了,“可笑的是……你不清楚……她宁愿和我一起死,也不要这种苟活。”

监护仪的警报声陡然尖锐,心率曲线像被狂风折断的树枝,猛地弹向谷底。林主任扑过来按住除颤仪电极片,电流击得凯伊身体弓起时,李泽看见她后颈的莲花纹身——花芯里的“玉”字被血浸透,像颗正在腐烂的朱砂痣。电流穿过身体时,她觉得自己像块被反复揉捏的面团,腿上的伤口和胸口的伤口一起尖叫,疼得想尖叫,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再充电!200焦耳!”林主任的吼声劈碎了李泽的怔忪,他的指尖终于触到心脏破口处,那里的心肌在微弱地颤动,像条濒死的鱼。

“她不会的。”李泽的针线穿过心肌组织时,指节抖得几乎握不住镊子,“她是李氏的继承人,她有……”

“她是我的。”凯伊的气音突然清晰得像冰棱断裂,这句话像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胸口的血好像涌到了喉咙口,左腿的疼已经变成了麻木的沉重,“蒋武浓的目的是我的命,而你就是那个递刀的人。只是你不知道,如果我死了,他会第一时间把我的死亡证明拍到玉姐面前!你觉得玉姐会怎么样啊!李泽啊!你这是在逼她!”

“你这是在逼她……”凯伊的气音突然被血沫堵在喉咙里,剧烈的呛咳让她浑身弓起,像只被抛上岸的虾。攥着徽章的手猛地扬起,血珠甩在手术灯上,映出片破碎的红,左腿的引流管随着她的动作晃动,带来一阵牵扯痛,“你以为……把我钉在这儿……是护着她?你是在给她脖子上……套绞索啊……”

李泽的手术刀“当啷”掉在托盘里,金属碰撞声在满是仪器嗡鸣的病房里格外刺耳。他看着凯伊嘴角不断涌出的血沫。玉姐护犊子。

“张主任,腿怎么样?”李泽猛地回神,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颤。

张主任刚用止血钳夹住筋膜间隙的出血点,闻言头也不抬地骂:“还能怎么样?淤血流了半盆,再晚2分钟就得截肢!”他瞥了眼心电监护仪上的直线,又看了看李泽僵在半空的手,“但现在要命的是不是腿~是心脏

张主任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镜片上沾着的血渍让他眯起眼。他慢悠悠地用止血钳拨开凯伊腿上的筋膜,动作稳得像在摆弄古董:“小子,我当医生那会儿,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李泽的手术刀悬在凯伊胸口,手背上青筋暴起如虬,指节因过度用力泛出青白。张主任忽然抬手,用止血钳轻敲他的手腕,那力道像提醒更像敲打。

“A型血,越多越好!”林主任的声音劈碎凝重,护士们立刻推着血袋车往这边跑,红色血袋在灯光下晃出急促的光。小陈已经将体外循环机推到床边,管道接口泛着金属冷光。

李泽仍在怔忪,张主任看在眼里,抬脚不轻不重地踹在他小腿上:“缝你的心脏!”苍老的声音裹着怒火,“磨磨蹭蹭的,是等明年清明给她俩一块儿上坟?”

那一脚像踹开了生锈的齿轮,李泽猛地回神,手术刀瞬间落向皮肉,刀刃破开皮肤的脆响里,混着他粗重的喘息。

“体外循环管路连接!”他哑着嗓子下令,指尖按住凯伊胸骨边缘的出血点,指腹陷进温热的皮肉里。血珠顺着指缝往外渗,滴在手术巾上洇出细小的红圈,像在替这台荒唐的手术计数。

张主任已经处理完腿上的主要出血点,引流管里还在不断涌出暗紫色的淤血,他抬头瞥了眼心电监护仪上勉强回升的曲线,又低头用止血钳夹起一块止血棉:“她这腿就算保住,以后也得留后遗症。”语气里的惋惜混着器械碰撞的脆响,“你说你这小子,放着好好的路不走,非要往泥里钻。”

李泽没接话,开胸钳咬开胸骨的瞬间,他看见凯伊睫毛颤了颤——浅镇静状态下的疼痛该有多剧烈,她竟还能保持一丝清醒。他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暴雨夜,她替李茗玉挡了从楼上泼下来的冰水,浑身湿透地站在走廊里,牙齿打颤却梗着脖子说“没事”。

“止血钳。”他朝器械护士伸手,声音稳得像换了个人。当针线穿过心肌组织时,他的动作精准得近乎机械,仿佛将所有的混乱与愧疚都碾进了缝合的弧度里。

林主任在一旁监测着体外循环参数,忽然低呼:“动脉压下降!”

李泽的手顿了半秒,随即加快了缝合速度:“加大多巴胺剂量,维持灌注压。”他的眼镜片上溅着血点,却丝毫没影响视线,“老张,帮我盯着心率。”

张主任刚用绷带固定好腿上的引流管,闻言哼了一声,却还是挪到监护仪旁:“65次\/分,还算稳。”他看着李泽专注的侧脸,忽然叹了口气,“有些伤是需要一点点愈合的,你还有机会!

李泽的针线在心肌组织间穿梭,闻言动作微顿,血珠顺着手术刀的刃口坠落在无菌布上,洇开一小朵暗红。他没回头,只是喉结滚了滚,声音裹在口罩里,闷得像含着沙砾:“机会不是缝补出来的。”

缝合最后一针时,他的指腹在针尾处捏出泛白的印子。当打结的丝线勒紧组织,凯伊突然极轻地哼了一声,睫毛上沾着的血珠簌簌滚落,像掉了串碎红的星子。

“血压回升了!”林主任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体外循环流量可以下调了。”

李泽松开止血钳,看着心肌破口处不再渗血,突然觉得手腕酸得抬不起来。张主任已经收拾好腿上的器械,正用沾了碘伏的棉球擦拭引流管接口,闻言抬头睨他一眼:“知道机会不是缝的,就别让这针白扎。”

李泽的镜片反射着手术灯的光,看不清表情。他伸手按了按凯伊的颈动脉,指尖下的搏动微弱却执拗,像暴雨里不肯熄灭的烛火。

“关胸。”他低声说,声音里的沙砾好像被什么磨碎了些。

当胸骨被钢丝重新固定,护士开始逐层缝合皮下组织时,李泽用手肘顶着胃部,那里的绞痛像有只手在拧,混着手术衣上未干的血渍,黏得人发慌。他看着护士的缝合针在凯伊胸口穿梭,每落下一针,就觉得自己后颈的皮肤也跟着发紧——像多年前在解剖室里,第一次缝合标本时的窒息感,只是这次,针脚底下是活生生的心跳。

“肾上腺素撤半量。”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哑。监护仪的滴答声慢了半拍,凯伊的指尖在无菌布下蜷了蜷,那枚刻着字的徽章硌着掌心,印出更深的红痕。

张主任收拾器械的手顿了顿,从托盘里捡起块干净纱布,扔给李泽:“擦擦汗,别滴进伤口里。”纱布落在他肩头,带着消毒水的凉。

李泽抬手扯掉口罩,接过纱布胡乱抹了把脸,额角的冷汗混着血渍被擦成模糊的红痕。他盯着护士缝合的动作,忽然想起凯伊后颈那朵莲花纹身——此刻被消毒布盖住的地方,不知那枚“玉”字是否还浸在血里。

林主任走上前问胃又疼了?

李泽正用纱布擦着脖颈的汗,听见这话动作一顿,手肘仍抵着胃部,那里的绞痛像团拧成结的铁丝。他偏头看了眼林主任,镜片后的目光有些发沉:“老毛病了,忍忍就过。”

“刚才就见你捂着这儿,”林主任往监护仪瞥了眼,心率曲线正平稳地起伏,“现在这儿暂时稳住了,你去休息室躺会儿?我让护士给你拿片奥美拉唑。”

李泽摇摇头,视线落回凯伊胸口的缝合处——护士刚贴好最后一块无菌敷贴,那片白色下隐约能看到针线的痕迹,像条被强行缝补的裂痕。“我在这儿守着。”他声音很低,带着种不容分说的执拗。

张主任在一旁收拾完最后一个器械盘,闻言嗤笑一声:“逞什么能?你这胃疼起来能直挺挺倒在手术台上,到时候是让我给你缝胃,还是接着给她看腿?”转而又说,老林啊!我这老腰也疼了,一会你给他缝胃,说完,看了看陈凯伊,这个臭丫头,害的我老腰都疼了,不过还好,暂时给她留住了,起码能看她玉姐一眼!

林主任被逗得笑出了声,眼角的皱纹挤成两道沟壑:“你这老东西,就知道拿我开涮。”他拍了拍李泽的胳膊,“听见没?老张都替你操心了,赶紧去歇着。这儿有我们盯着,出不了差池。”

张主任拎着器械盘往门口走,路过病床时又回头看了眼凯伊,嘟囔道:“当年在孤儿院就属你皮实,摔断了胳膊都没哭,现在倒成了药罐子。”语气里的嫌弃藏着点不易察觉的软,“等醒了可得好好谢谢我这老腰,不然你连玉丫头的面都见不着。”

林主任对李泽说道从内部路走,你看看外面的费老三,要不是徐瑶拦着,要不是看着陈凯伊还需要你做手术,还等着你救,他早就冲进来把你划了。

李泽的动作猛地僵住,攥着纱布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捏得发白。他猛地转头看向窗外,夜色里隐约能看到走廊尽头的人影,费老三那标志性的花衬衫袖口在应急灯下闪着刺目的红。

“他怎么来了?”声音里的沙哑突然被冰碴子冻住,胃部的绞痛瞬间翻涌上来,疼得他弯了弯腰。

林主任叹了口气,往门口瞥了眼:“徐瑶刚才在走廊拦着,说费老三从下午就守在楼下,听说凯伊进了抢救室,抄起消防斧就要砸门。”他拍了拍李泽的后背,“你又不是不知道,凯伊现在能活着就是他从那个内鬼手里抢来的,你到好有给她狠狠扎了一刀,他不杀了你都算轻的!

李泽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扶着墙的手止不住地抖。林主任的话像把生锈的凿子,狠狠凿开他刻意掩埋的愧疚——费老三抱着浑身是血的凯伊冲进急诊室时,那双眼赤红的眼睛里,除了恐惧就是拼命的狠劲。而他呢,却在手术台上,用过量的药给了她更致命的一击。

“我知道。”他的声音碎得像被踩过的玻璃,胃部的绞痛突然变得尖锐,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所以我没躲。”

“他该恨我。”李泽的指尖掐进墙皮,留下几道白痕,“换作是我,也会恨。”

林主任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没用。凯伊还躺着呢,你要是垮了,谁来应付后面的事?蒋武浓那边还没动静,李茗玉那边也瞒不了多久……”

“茗玉还不知道?”李泽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目光惊惶得像个失措的孩子。

“徐瑶暂时压着了,”林主任压低声音,“但费老三那脾气,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捅出去。你最好快点想办法,别等两边都炸了锅。”

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快了半拍,凯伊的指尖在无菌布下动了动,像是被外面的声音惊扰。李泽立刻噤声,快步走到床边,看见她眉头蹙得更紧,掌心的徽章硌出的红痕愈发清晰。

“别担心。”他下意识地放轻声音,像怕惊扰了易碎的梦境,“没事的。”

监护仪的警报刚歇,病房门就被“砰”地推开。费老三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晃晃悠悠走进来,花衬衫上还沾着点泥渍,一看就刚从什么地方混回来。

他视线掠过凯伊苍白的脸,落在她缠满纱布的胸口,嗤笑一声,声音里裹着冰碴子:“陈凯伊,你这命够硬啊。被自己人捅两刀,还能吊着口气——比当年在码头跟我抢货时,耐揍多了。”

徐瑶在后面拽他:“老三!少说两句!”

费老三甩开徐瑶的手时,腕骨撞在床沿上发出闷响,他眼皮都没颤一下。金链子在惨白灯光下甩出冷弧,视线像淬了冰的刀片刮过病床上的凯伊,弓着的脊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怎么,醒不了?还是不敢醒?”

指节笃笃敲着监护仪的塑料外壳,细白的划痕顺着他指节移动的轨迹蔓延,“当年你把我兄弟送进局子,铐子锁上去时眼睛都不眨。”他忽然俯身,呼吸带着烟酒气喷在凯伊脸上,“现在呢?被自己人背后捅刀的滋味,比挨我一钢管舒坦?”转而突然冲向李泽,他颈侧的皮肤已被费老三攥得发红,费老三另一只手里的碎玻璃刃正贴着动脉,寒光里映出自己赤红的眼,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姓李的,你那药下得够阴!知道她肝不好,剂量卡得刚好够她半死不活——怕她醒了跟你算旧账?”

“放开他!”张主任扑过来时,白大褂扫过器械盘,镊子坠地弹起老高。费老三反手一甩,老主任踉跄着撞在输液架上,铁架发出痛苦的呻吟。

血珠顺着李泽的锁骨往下淌,滴在白大褂上洇出深色圆点。他盯着费老三发抖的手腕,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攥紧的拳头抵在裤缝,指节泛白得快要裂开:“等她醒了,刀山火海我陪你闯。但现在——”视线扫过监护仪上骤然紊乱的曲线,“你再刺激她,我保证你这辈子都见不到她睁眼。”

“老三!”徐瑶瘸着腿去拽他,绷带里的血渗出来,在白地板上洇出小朵红梅,“凯伊还在抢救!”

费老三却像没听见,视线又落回凯伊脸上,声音突然低了些,带着种诡异的执拗:“不过你也别想就这么死了。当年码头那笔账还没清,你欠我兄弟的,得亲自来还。”他往门框上吐了口唾沫(没真吐出来),“我在楼下等着,等你能喘气了,咱们接着算。”

转身往外走时,他故意撞翻了墙角的垃圾桶,金属桶在地上滚出刺耳的响,惊得监护仪又发出一阵轻微的蜂鸣。

徐瑶赶紧去扶垃圾桶,回头瞪他:“你就不能安分点?”

费老三没回头,声音飘进来,带着点说不清的复杂:“安分?等她真咽气了,你看我安不安分。”

张主任看着监护仪上微微波动的心率,哼了声:“这混小子,是故意用话激她呢。知道凯伊那性子,越挫越犟——听见他这话,说不定就能多口气。”

林主任叹了口气:“仇人不像仇人,朋友不像朋友。他们这梁子,结得够深。”

李泽望着门口,突然想起凯伊某次醉酒说的话:“费老三那家伙,看着混不吝,其实比谁都清楚——他恨的是我这身警服,不是我这条命。”

张主任扶着腰直起身,后腰的酸痛让他龇牙咧嘴地吸了口凉气,视线扫过凯伊紧蹙的眉头,对旁边记录数据的小陈沉声道:“镇痛泵开最大剂量,芬太尼配舒芬太尼,按体重翻倍给。”

小陈愣了下,笔尖顿在记录单上:“张主任,这剂量快超上限了,她肝酶还高……”

“超就超,出了事我担着!”张主任往监护仪上瞥,心率刚稳住的曲线还在微微发颤,“你以为她刚才那几下抽搐是闹着玩?心脏开胸加筋膜室减压,俩伤口搁一块儿疼,神仙都扛不住。”他用脚尖踢了踢旁边的治疗车,“24小时内必须让她睡死过去,不许醒。要是疼得醒过来折腾,刚缝好的心脏和腿都得废!”

小陈赶紧点头,转身调镇痛泵参数时,听见老主任又嘟囔了句:“这丫头从小就犟,疼死都不吭声,可别在这儿栽了跟头……”语气里的担忧混着消毒水的味,飘在病房里,轻轻落在凯伊沉睡的脸上。

李泽坐在角落的椅子上,颈侧的血痕已经结痂,听见这话时,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他知道张主任说得对——凯伊从不是怕疼的人,可这次的疼,是他亲手加诸在她身上的,连让她清醒承受的资格,都显得格外残忍。

林主任也没好气的对李泽说,还有你滚出去吃药,看你脸白的!别在这添乱

李泽的视线从凯伊脸上挪开,落在自己泛白的指节上,喉结滚了滚没说话。颈侧的伤口被冷汗浸得发疼,胃部的绞痛像有把钝刀在反复切割,眼前阵阵发黑。

“听见没有?”林主任又催了句,伸手去拉他胳膊,“你在这儿硬撑着,等会儿晕倒了还得占用张床,那才是真添乱。”

李泽被拽得踉跄起身,脚步虚浮地往门口走,路过病床时又回头望了眼——凯伊的眉头舒展开些,镇痛泵的药液正顺着管路缓缓滴落,像在替她浇灭身体里的火。

“半小时……我就回来。”他声音发飘,抓着门框的手都在抖。

张主任在后面哼了声:“最好把药吃明白再回来,别到时候凯伊醒了,你先躺她隔壁床。”

走廊的灯光晃得人眼晕,李泽扶着墙慢慢走,每一步都牵扯着胃里的疼。

费老三刚走到走廊,就撞见李泽从病房出来。他脚步一顿,叼着的烟在嘴角碾了碾,眼神瞬间冷得像冰。

“姓李的,”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铁锈味的戾气,“刚才在里面没跟你算账,别以为我忘了。”

李泽扶着墙的手紧了紧,没说话。

费老三突然上前一步,花衬衫领口敞着,露出锁骨上的旧疤,气势汹汹得像头要扑人的狼:“你给她灌药的时候,就没想过她要是死了,谁来跟我清码头的账?还是说,你跟蒋武浓那孙子穿一条裤子,就盼着她死透?”

徐瑶赶紧插在中间:“老三!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怎么不是时候?”费老三胳膊一甩,差点把徐瑶带倒,眼睛死死盯着李泽,“他动的那点手脚,真当我看不出来?过量氨甲环酸?亏你还是个医生,这跟直接往她心口捅刀子有什么区别?”

他突然抬手,指节几乎戳到李泽脸上:“陈凯伊就算是死,也轮不到你动手。她欠我的,我自己会要;但你欠她的,我现在就能替她讨回来。”

李泽的脸色白了几分,胃部的绞痛又翻上来,却依旧站着没动。

费老三嗤笑一声,收回手拍了拍自己的腰——那里别着把折叠刀,轮廓在衬衫下隐约可见:“别以为我不敢动你。要不是看在她还需要你这双手缝补,刚才在病房里,你颈侧就不是划道口子那么简单了。”

他转身往楼梯口走,声音甩在身后,又冷又硬:“给我看好她。她要是少根头发,或者你再敢耍什么花样,我保证你下一台手术,是在太平间里给自己缝肚子。”

徐瑶看着费老三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才转头对李泽叹道:“他对凯伊是又恨又护,对你是真恨。你也确实……这次做得太出格了。”

李泽望着紧闭的病房门,颈侧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知道,费老三的话不是威胁——那是真的会动手的警告。在费老三眼里,凯伊是他的“对手”,只能由他盯着、等着算旧账,而李泽这种“自己人捅刀”的行为,是比敌人更该死的存在。

费老三蹲在楼梯间抽烟,烟蒂烫到指尖时猛地回神,眼前突然晃出青城仓库的画面——那天雨下得跟瓢泼似的,陈凯伊带着人堵在三楼,他被追得退到天台边缘,脚下就是三层楼高的水泥地。

“费老三,束手就擒吧!”她举着枪,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把制服淋得透湿,眼神却亮得像要烧穿雨幕。

他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被活捉。蒋武浓的人在底下等着,他要是落网,码头那批货的账就得全算在他头上。于是他咬着牙往后一仰,身体像块石头坠了下去。

可就在失重的瞬间,他后悔了。不是怕摔死,是突然想起老娘放在窗台上的那盆绿萝——他要是死了,谁给那玩意儿浇水?

下一瞬,手腕突然被攥住,力道大得像铁钳。他猛地抬头,看见陈凯伊半个身子探在天台外,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在他脸上,她另一只手死死抠着墙缝,指节白得像要断。

“你疯了?!”他吼道,体重带着她往下滑,她的肩膀明显脱臼了,疼得额头青筋直跳,却死活不撒手。

“你逃不了……”她咬着牙,声音被风吹得散碎,“抓活的……”

后来他的人冲进来救他,混乱中他回头看了一眼,陈凯伊正被同事扶着,胳膊不自然地垂着,雨水混着冷汗往下淌,却还在喊“别让他跑了”。

她抓他是职责,可拼着脱臼也不肯松手的劲儿,又不止是职责——那是种“我认准的事,死也得做到”的执念,跟他自己当年非要从蒋武浓手里抢地盘的疯劲,莫名地像。

烟头烧到了过滤嘴,费老三狠狠碾灭在地上。他对陈凯伊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大概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所以这次听说她出事,他才会红着眼冲进来。他可以跟她算码头的旧账,可以恨她总盯着自己不放,但绝不能看着她被李泽这种蠢货坑死。

“陈凯伊,”他对着墙壁低声骂了句,指节捏得发白,“你要是敢就这么死了,老子……”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只从口袋里摸出第二根烟。他欠她一次没摔死的情,总得等她醒了,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当然,在那之前,得先让李泽那小子付够了代价。

护士站的小姑娘递来奥美拉唑,李泽就着冷水吞下,药片却卡在喉咙里,像块没磨圆的石头,硌得喉头发紧。休息室的长椅还是老样子,硬邦邦地硌着背,他蜷在上面,眼皮沉得像灌了铅,却始终没阖上。

脑子里像有台没调准的放映机,反复闪回些碎片——费老三抵在颈侧的碎玻璃泛着冷光,凯伊攥着徽章的指节白得发青,还有张主任查房时叹的那句“这姑娘,疼死都不吭声”。

原来有些债,连疼都替他一笔一笔记着。

胃部的绞痛慢慢松了劲,他撑着扶手坐起来,指节因用力泛白。

有些事,总得等凯伊睁开眼,才能真正摊开来讲,一笔一笔,慢慢算。

李泽扶着墙缓劲时,走廊的门缝里飘出张主任和林主任的低语,混着消毒水的涩味钻进耳朵,像根细针,轻轻挑动着紧绷的神经。

“那枚徽章……前阵子整理旧档案时见过类似的,”张主任的声音顿了顿,镊子碰在托盘上叮当作响,“是当年市警校的银制徽章,凯伊和李茗玉那届的。我听徐瑶说,凯伊当年接卧底任务,是瞒着李茗玉走的。走之前,她在李茗玉床边站了整整一晚,李茗玉其实一直醒着,装睡罢了——她知道拦不住。凯伊转身时,李茗玉没忍住,闭着眼拽住了她的衣角,那枚纯银徽章就是那时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凯伊怕吵醒她,急急忙忙捡走半块,另一半……就留在了李茗玉的枕头底下。”

林主任“哦”了一声,张主任又接道:“后来凯伊从蒋家那边九死一生爬回来,在医院躺了小半年。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摸向胸口找那半块银徽章。李茗玉来探病时,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用红绸裹着的小盒子,打开时,那半块带着浅痕的纯银徽章正安安静静待在里面。她俩坐在病床边,指尖捏着各自的半块往中间凑,银边相触时磕出清越的轻响,阳光下那道裂缝拼出完整的校徽轮廓,泛着温润的银光,像道正在愈合的疤。李茗玉后来跟徐瑶说,那一刻看着拼起来的银徽章,就觉得再难的坎,只要这两块银还能凑到一起,就总有跨过去的那天。”

“是为了搜集蒋氏贩毒的证据?”林主任问。

“可不是,”张主任的声音沉下来,“那回确实端了蒋家不少人,可惜蒋武浓当时在境外,漏了网。听说他表哥被判刑那天,他打越洋电话回来,就说了一句‘让陈凯伊必死’。蒋氏上下,多少条人命,老老小小!”

“所以这次……”

“就是冲当年的事来的,”张主任打断他,“凯伊攥着那枚徽章,既是跟茗玉的念想,也是给自己打气——她总说这枚拼好的银章,缝儿还在,可两块银总算凑回了一处。当年摔开的时候多疼啊,如今用胶粘也好、用绳绑也罢,总算不是孤零零两半了。摸着这整块凉丝丝的银,就像能摸到茗玉当年藏着另一半时的体温,想起她把那半块从红绸盒子里拿出来的模样,指尖捏着往一块儿对的劲儿。她总说,这银章拼上了,就像茗玉还在跟她并肩站着,啥坎儿都能一起迈过去。”

林主任沉默了片刻,器械盘里的镊子偶尔碰撞出轻响,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这丫头,心思重得很。”他叹了口气,视线落在凯伊蜷着的手指上,那枚徽章的轮廓在无菌布下若隐隐现,“当年她从卧底点撤回来,浑身是伤,昏迷时嘴里却只念叨着‘证据’。我问过当时救治的医生,说她当时被注射了过量利多卡因,差点就……”

张主任手里的止血钳“当啷”一声磕在托盘上,声音在寂静里格外刺耳。“利多卡因过量?”他皱紧眉头,指节敲了敲监护仪的边缘,“这跟这次的情况倒是对上了。蒋氏集团那伙人,下手从来都是往死里整。都这么龌龊,李泽还……凯伊能不恨吗?”

林主任的叹息在空气里荡开,带着消毒水的涩味:“李泽那孩子,当年一门心思扑在手术台上,凯伊卧底的事他未必全知情。

张主任哼了声,用镊子夹起块纱布擦了擦器械:“故意倒未必,但糊涂是真糊涂。他以为手术刀能缝补一切,却不知道有些伤,刀越快,裂得越狠。”他瞥了眼凯伊依旧蹙着的眉头。“李泽这小子还真信蒋武浓那套‘保茗玉就得舍凯伊’的鬼话,也就他这种钻进牛角尖的傻子会信。

张主任的声音里冒着火,“真当蒋家是慈善堂?砍了凯伊这棵树,李茗玉那棵苗只会更安全?蒋武浓倒是真聪明,捏准了凯伊护着茗玉的死穴——凯伊这丫头,最恨的就是背叛。”

“这就叫蛇打七寸,”林主任的声音沉得像浸了水,“蒋武浓算准了凯伊把情义看得比命重,更清楚自己动不了李茗玉——警局的防线、李氏的安保,哪道他都闯不过。所以才换了法子,用‘茗玉可能有危险’的幌子逼李泽动手,等于借刀杀人,还让凯伊到死都得疑着自己人。”

他俯身检查凯伊腿上的引流管,暗红的血珠在管壁上挂了串,像没串完的血泪。“最阴的是那胶囊,剂量卡得刚好——既能让她术中出危象,又能让李泽有机会‘抢救’,最后落得个‘功过相抵’的假象。蒋武浓这步棋,是想让凯伊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张主任往监护仪方向啐了口(当然没真啐出来),指节把仪器边缘捏出白印:“所以凯伊攥着那徽章死不撒手啊……她是怕,怕这一次,连最后点念想都得被人碾碎。”

张主任的声音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火气,他扶着腰直起身,视线落在凯伊攥紧徽章的手上,“这些年她在刀尖上走,半步不敢松懈,总觉得自己多挡一点,茗玉就能少一分险。她这么拼命?结果呢?内鬼的刀、李泽的药,全往她自己心口扎!”

张主任重重“啧”了一声,往监护仪上扫了眼,心率曲线虽稳,却像根绷到极致的弦,轻轻一碰就可能断裂。“她就是这性子,从小到大护着李茗玉跟护崽似的,明明知道对方身边护兵成群,还是忍不住想把人往自己身后藏。”他弯腰检查腿上的敷料,暗红的血迹透过纱布洇出一小块,“当年在警校,有人说茗玉家境好、吃不了苦,她能攥着拳头跟人吵到脸红;后来茗玉进了技术科,身边全是李氏派的保镖,她跑外勤前还非得往茗玉桌上塞袋牛奶,说‘熬夜伤胃,记得喝’。现在倒好,她躺这儿命悬一线,还得操心茗玉知不知道,怕那丫头急出个好歹。”

监护仪的曲线突然剧烈波动起来,尖锐的警报声刺破了病房的寂静。凯伊的眉头猛地蹙成一团,指节因用力攥着徽章而泛白,喉间溢出压抑的痛哼,却并未真正睁开眼——只是麻药劲儿渐退的本能反应。

“这才术后六个小时,麻药过了,疼醒的。”林主任迅速按住她试图蜷起的肩膀,指尖探向她的额头,“还没到清醒的时候,是痛觉把意识拽出来了。”

张主任已经摸出镇静剂,针管推注时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本来得睡足二十四小时,让伤口好好长。这丫头倔,连疼都不肯老实受着。”

药物顺着输液管漫进血管,凯伊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睫毛上沾着的冷汗珠子轻轻滑落,攥着徽章的手却没松劲。她的呼吸重新变得绵长,只是眉心依旧蹙着,像梦里还在跟疼痛较劲。

“这样折腾可不行。”林主任看着监护仪慢慢平复的曲线,眉头没松开,“术后水肿期还没到,现在醒了光是伤口疼就能把人熬垮,更别说胸腔里的创伤还没稳住。”

张主任把用过的针管扔进医疗垃圾桶,金属碰撞声闷沉沉的:“让药房再备点长效镇痛泵,剂量给足。她这情况,硬扛着只会拖垮恢复速度——二十四小时后再让她醒,现在必须逼着她睡。”

门外的李泽听见这话,后背猛地撞在墙上。原来她不是真的醒了,只是疼得撑不住了。他抬手按住自己的胃,刚才吞下的奥美拉唑像是彻底失效,绞痛混着某种更尖锐的疼,从心口一直蔓延到指尖。颈侧似乎还残留着碎玻璃的凉意,费老三当时目露凶光的脸在眼前晃——那把被掰碎的啤酒瓶碴子就抵在他动脉上,

走廊的声控灯被他撞墙的动静惊醒,昏黄的光落在李泽发白的脸上。他顺着墙壁滑下去,手死死抠着地砖缝里的灰,指腹被磨得发红——原来凯伊疼到意识都在挣扎时,攥着徽章的手都没松过,就像当年从卧底点爬回来时,第一时间摸向胸口的动作,早已刻进了骨头里。

监护仪的警报声停了,病房里又恢复了器械碰撞的轻响。李泽听见张主任在说“胸腔引流液颜色还不对”,林主任应着“再观察两小时,不行就得二次清创”。那些专业术语像冰锥,一下下扎进他太阳穴。他想起手术台上凯伊胸腔里的血,红得发黑,混着碎骨渣,沾在他的手术手套上,怎么擦都擦不掉。

李泽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混着消毒水的气息往鼻腔里钻。他忽然想起手术中看到的那些伤——心脏上重叠的两刀像对狰狞的眼睛,肝脾破裂处凝结的血块泛着暗紫色,断裂的肋骨尖端甚至刺破了肺叶,每一处都在叫嚣着下手人的狠戾。

他当时握着缝合针的手稳得像块铁,针线穿过心肌组织时,能清晰感觉到针尖刺破血管的阻力。张主任在旁边递来止血纱,低声说“这丫头命硬”,可他看着那些交错的伤口,突然觉得所谓的命硬,不过是把疼藏得更深罢了。就像高中时她被篮球砸中后背,明明疼得龇牙咧嘴,却偏要梗着脖子说“没事”,直到李茗玉硬拉着她去医务室,才在没人处悄悄揉了半天。

走廊尽头传来推车轱辘声,护士拿着输液袋匆匆走过。李泽盯着自己的手腕,那里还留着费老三按碎玻璃时的红痕——比起凯伊身上的伤,这点疼轻得像根羽毛。可他偏偏记不住自己挨过的疼,只反复想起她手术中骤然下降的血压,监护仪发出的警报声像无数根针,扎得他耳膜生疼。

“二次清创准备了吗?”病房里传来张主任的声音,“引流液颜色不对,怕是有活动性出血。”

李泽猛地站起身,膝盖的麻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知道二次清创意味着什么——拆开刚缝合的伤口,在血肉模糊里寻找出血点,对刚熬过一次大手术的人来说,无异于再经历一场酷刑。而这一切,本可以不发生的。

如果他没信蒋武浓的鬼话,如果他没在手术台上犹豫那三秒钟,如果他早一点发现那枚胶囊的猫腻……无数个“如果”在脑子里炸开,像手术灯骤然亮起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想起高三那年的雪天,李茗玉发烧请假,陈凯伊替她去办公室拿作业,回来时头发上落满雪花,手里却紧紧攥着个保温杯。她把杯子往李茗玉桌上一放,“阿姨炖的姜汤,趁热喝”,自己冻得鼻尖通红,却没喝一口。那时他坐在后排,看着那抹红色的保温杯在阳光下泛着暖光,突然明白有些守护从来都不是对等的,就像凯伊总把最好的留给李茗玉,哪怕自己冻得发抖。

如今那枚拼好的银徽章,大概也像当年的保温杯,成了凯伊在疼痛里的唯一暖意。李泽沿着墙壁慢慢站直,走廊的声控灯又灭了,黑暗里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像在倒数着什么。

他知道自己欠凯伊的,远不止一次手术失误那么简单。从他选择相信蒋武浓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成了刺向她心脏的第三把刀——比内鬼的刀更钝,却更疼。

病房门突然开了道缝,林主任拿着病历夹走出来,看到角落里的李泽,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还没走?”

李泽没说话,视线越过他往病房里看,只能看到凯伊病床边晃动的仪器影子。

“引流液暂时稳住了,”林主任合上病历夹,“但你也知道,她这情况……能不能熬过水肿期还难说。”他顿了顿,声音放轻,“那枚徽章,她攥得太紧,指节都发紫了。张主任想掰开看看有没有压坏伤口,刚碰到她手指,监护仪就乱跳,跟有感应似的。”

李泽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有些东西比命还重,”林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当年在学校里那么聪明,怎么现在反倒糊涂了?”

林主任走后,走廊又恢复了寂静。李泽站在原地,指尖冰凉。他终于明白,凯伊攥着的不是徽章,是她和李茗玉拼了半条命才凑起来的念想,是她们在刀光剑影里唯一没被碾碎的东西。而他,差点连这点念想都给她毁掉。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隐进了云层,走廊里彻底陷入黑暗。李泽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的光映出他眼底的红血丝。他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备注了多年却从未打过的号码——李茗玉。

指尖悬在拨号键上,迟迟没按下去。他该怎么说?说凯伊为了护着她躺在这里命悬一线?说自己成了帮凶?还是说那枚她们视若珍宝的银徽章,此刻正被凯伊攥在血污里?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苍白的脸。李泽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胃部的绞痛再次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他蜷缩起来,像只受伤的兽,在无人的走廊里,第一次发出压抑的呜咽。

原来有些债,连疼痛都偿还不了。他能做的,只有等。等凯伊醒过来,等她用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看着他,等她说出那句迟到了太久的“我恨你”。

而在那之前,他只能守着这片黑暗,守着监护仪的滴答声,像守着一个随时会碎掉的梦。

“小陈,过来。”林主任的声音带着几分严肃,从护士站门口传来。

刚换好输液袋的陈曦闻声快步跑过去,手里还捏着湿漉漉的酒精棉球:“林主任,您找我?”

“307床的陈凯伊,不是分给你负责的吗?”林主任抬眼扫了下她胸前的牌,“这病号情况特殊,别按常规流程走。监护仪数值每十分钟记一次,引流管的刻度盯着点,还有她那只攥着东西的手,隔会儿就轻轻活动下指缝,别让血痂粘住皮肤——但记住,千万别碰那枚徽章,她应激反应重。”

“我记着呢!”陈曦连忙点头,笔尖在护理单上飞快地记着,“刚才测血压时,她手指动了下,我没敢碰,就拿手帕在旁边挡了挡,怕仪器线硌着她。”

“做得对。”林主任从病历夹上抬眼,鼻腔里嗯了一声,语气稍缓了些。“这病号意志力犟得很,疼到骨子里都不肯哼半声,但监护仪上的波形骗不了人。”他指尖在数值上敲了敲,声音沉下来:“数值只要有半分波动,立刻喊我。哪怕是后半夜,掀被子也得把我薅起来,听见没?”

最后几个字带着点压下去的火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曦发白的耳尖:“别再像前几天,仪器都快叫破喉咙了,你还杵在旁边,看她跟李泽在那儿僵着。”

陈曦捏着病历本的指节泛了白,耳尖的红意漫到脸颊,声音细得发颤:“我知道错了,那天是我没经验……可是……主任,那天……我其实按了呼叫铃的。”

她攥着纸页的手紧了紧,指腹蹭过病历上陈凯伊的名字:“第一次伸手要够床头铃,被李主任从后面按住了手腕,指节勒得我生疼。后来仪器报警声越来越急,我绕到床尾想按墙上的呼叫键,他又伸手拦了一下,我后腰撞在输液架上,药瓶晃得叮当响。眼看数值真的快撑不住了,他许是也怕了,愣在那里——我才冲过去闯开他,按响了铃。”

林主任的指节在病历夹上敲出笃笃的响,节奏越来越急,像在敲谁绷紧的神经。“他当这是警校的模拟对抗?”他忽然冷笑一声,眼底泛着冷光,“以为逞一时意气就能分输赢?陈凯伊肺叶上的裂伤还没长好,心脏的刀伤、心包填塞是闹着玩的?才过几天?前天刚做完右股骨、左侧肱骨、左侧肩膀粉碎性骨折修复术,腰椎错位刚复位,每一次情绪激动都是在撕伤口——他连这点都想不明白?”

他猛地顿住,指尖狠狠戳在病历上的用药记录处:“更何况他还给她用着抗凝血药剂。陈凯伊能撑着骂出声,全是拿命在硬扛。”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白大褂的前襟随着呼吸起伏,像是压着一团没散的火气。

陈曦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天陈凯伊骂到一半突然呛咳,嘴角溢出血丝的样子突然撞进脑子里。监护仪的尖啸与李泽僵在原地的背影重叠,让她后颈泛起一阵凉意。

“可都这样了,李主任还是在阻止我按铃。”她低着头,声音轻得像叹息。

林主任的目光骤然冷下去,捏着病历夹的手猛地收紧,金属夹边缘在他掌心硌出红痕。“都这样了他还拦?”声音里的火气几乎要烧起来,“抗凝血剂让伤口凝血慢如流沙,她每动一下都是在淌血——心脏刀伤的缝合线有多脆?骨折固定的钢钉有多怕震动?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被那点不值当的执念蒙了眼?”

陈曦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发抖:“他说……说凯伊姐有话没说完,不能打断。”她想起李泽拦在呼叫键前的样子,后背抵着墙,胳膊伸得笔直,像在扞卫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他手背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可就是不肯挪开。直到血珠顺着凯伊姐的唇角滴在被单上,洇出红痕,他才突然像被抽了力气似的,指尖抖得按不住墙。”

“荒唐!”林主任将病历夹重重拍在治疗台上,药瓶震得叮当乱响,“他以为自己在守护什么?是那点迟来的歉意,还是他自己那点可笑的救赎欲?拿命当赌注的对峙,赢了又能怎样?输了就是两条人命的亏欠——他李泽,赔得起吗?”

陈曦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走廊里的风从处置室门缝钻进来,掀起她白大褂的衣角。她望着林主任紧绷的下颌线,突然想起李泽那天扶着墙滑坐在地的样子——男人高大的身影蜷成一团,指缝间漏出的呜咽像被掐住喉咙的兽,沾着血渍的白大褂下摆拖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他后来在走廊站了整夜。”陈曦的声音低得像落在地上的雪,“凌晨换液时我出去过,看见他对着307的门,盯着凯伊姐攥在手中的警校徽章发呆。”

林主任的目光沉了沉,视线掠过处置室窗外那棵老梧桐。叶片被风卷得簌簌响,像谁没忍住的哽咽。

“警校徽章……”他重复着这几个字,指腹在病历夹的金属边缘摩挲,“这是陈凯伊现在唯一的念想了,她这块背面刻着玉字,而李茗玉她的玉姐那块刻着伊字,她多希望活着回青城找她的玉姐!两个人拼成完整的徽章!李泽和她们是高中同学,后来两个女孩考了警校而他报考了医学院,这三个人的感情剪不断理还乱!

“那天凯伊姐骂他的话,真狠啊。”陈曦的声音带着水汽,“说听信蒋武浓的那句保茗玉弃凯伊!说蒋武浓要的从来都是凯伊姐的命,而李主任那枚胶囊,就是再给蒋武浓递刀子!还说拿她命为李茗玉铺路!说他不懂她们两个人的感情!她们两人是共犯”

林主任捏着病历夹的手猛地收紧,金属夹“咔哒”一声硌在掌心,红痕瞬间变深。“蒋武浓?”他重复这名字时,牙关咬得发紧,“那个蒋氏集团的蒋武浓那个毒贩龙头把云城搞得灰天黑地的蒋武浓?李泽跟他有牵扯?”

陈曦的脸瞬间失去血色,攥着病历本的手几乎要把纸页揉烂。“凯伊姐是这么骂的……”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说李主任明知道蒋武浓在云城的毒品网络盘根错节,明知道她警校时接手的第一个卧底任务就是蒋氏集团,好不容易把青城的蒋氏集团连根拔起,蒋武浓跑了,跑到了云城”

林主任猛地转身,白大褂的下摆扫过治疗台,药瓶再次发出一阵急促的碰撞声。“青城的案子……”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当年青城蒋氏集团覆灭,卧底女警林夕牺牲了——难道那就是陈凯伊?”

陈曦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找回声音:“林主任,您是说……林夕警官就是凯伊姐?”

林主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痛惜,有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当年青城蒋氏案,卧底女警‘林夕’是核心线人,也是最后收网行动的关键。行动结束后,官方通报她牺牲了,遗体都没能完整找回。”他指尖在病历夹上摩挲,像是在触碰一段尘封的往事,“我那时在青城支援医疗,只远远见过一次她的背影,后来听参与行动的老同事提过,说她有个警校同期的搭档,两人关系极好,徽章背面一个刻‘玉’,一个刻‘伊’。”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曦手中病历本上“陈凯伊”的名字上,声音沉得像浸了水:“陈凯伊……林夕……原来她没死,是换了身份,而蒋氏集团跑了一个漏网之鱼,蒋武浓,来到了云城发家!

“漏网之鱼?”林主任冷笑一声,指尖在病历本边缘划出一道红痕,“蒋武浓在云城的势力早就不是‘漏网之鱼’能形容的了。这几年他借着地产公司的壳子洗白,明面上是慈善家,背地里的毒品网络比青城时更密,连警方线人都折了好几个。

陈曦的呼吸猛地一滞,握着病历本的手几乎要嵌进纸页里。“那凯伊姐……她这次回来,是冲着蒋武浓来的?”她想起陈凯伊清醒时眼里那抹没散的冷光,像淬了冰的刀,忽然懂了那些藏在虚弱下的执拗——那不是单纯的求生欲,是带着未竟之事的决绝。

林主任没直接回答,只是指尖在“二次开胸”的记录上重重一点:“她身上的伤,哪一处不是跟蒋武浓脱不了干系?心脏那两刀,分明是冲着要命来的。内鬼刺的,李泽背后递刀的,说到底还是蒋武浓的手。”他忽然转身,看向窗外那棵老梧桐,叶片被风掀得翻卷,露出灰白的背面,“陈凯伊没死在青城,却差点栽在云城。这不是巧合,是蒋武浓早就布好的局。”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李泽的身影出现在处置室门口,白大褂上还沾着没来得及清理的血渍,眼下的青黑比昨夜更重。他没进门,只隔着玻璃看向里面,目光落在陈曦手中的病历本上,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林主任瞥了他一眼,语气冷得像结了冰:“李泽,你最好想清楚。陈凯伊现在每口气都吊着命,蒋武浓的人敢追到医院来,你护得住一时,护得住一世?”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还是说,你所谓的‘救她’,就是让她躺在这儿,等着蒋武浓再递刀子?”

李泽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指尖抠着门框,指节泛白。“我不会让他再碰她。”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底却翻涌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蒋武浓要的东西,我会想办法给,只要他肯放过陈凯伊。”

“你疯了?”林主任猛地拍向治疗台,药瓶震得跳起来,“蒋武浓要的是能彻底掐死他的证据!你给他?那陈凯伊在青城拼了半条命、在云城挨的这些刀,算什么?!”

“不然呢?”李泽忽然转头,眼底的红血丝像爬满了蛛网,“看着她死?还是让李茗玉知道她现在的样子,冲过来一起送死?”他提到“李茗玉”三个字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是被人攥住了心脏,“我欠她们的,早就还不清了……只能先保一个是一个。”

陈曦忽然很想见见那个叫李茗玉的人。原来所有人都在护着那个没露面的人,而陈凯伊躺在病床上,攥着半枚徽章,成了被藏起来的软肋。

这时,监护仪突然发出一阵平缓的“滴滴”声,比刚才的尖啸柔和了许多。陈曦猛地回头,看见陈凯伊的睫毛颤了颤,攥着徽章的手又松了些,指缝间露出那枚刻着“玉”字的金属边,在灯光下闪了点微光。

林主任的脸色稍缓,快步走到病床边,指尖搭在陈凯伊的手腕上。“心率降下来了,”他低声道,目光扫过她逐渐平稳的呼吸,“这丫头……比谁都清楚,现在不能倒下。”

李泽站在门口,没再进来,只是望着病床上那个微弱的身影,喉结又滚了滚。走廊的风卷着梧桐叶的影子,落在他沾着血渍的白大褂上,像一道洗不掉的疤。

林主任转向陈曦,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陈曦,看好她,任何情况立刻报给我。”

说完,他径直走到李泽身边,目光冷硬如冰,声音里没有半分余地:“李主任,跟我走。回你的科室去。”

顿了顿,他加重语气,字字清晰地警告:“从今往后,不许你踏进这个病房半步。不然,你做的那些事,我会一字不落地报给医务处。”

李泽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指节因为用力抓着门框而泛白:“你说吧!我就在这守着她,确定她是好的。”

走廊里的风骤然停了,梧桐叶的影子僵在他沾血的白大褂上,像被钉死的疤痕。林主任的脸色瞬间沉得能滴出水,他上前一步,指尖几乎要戳到李泽的胸口:“你以为这是赌气的地方?她现在每分每秒都在跟死神拔河,你在这里耗着,是想亲眼看着她被你的纠缠拖垮?”

“我不会拖垮她。”李泽的声音发颤,却死死盯着病房门,仿佛那扇门后有他必须死守的底线,“我就在这站着,不进去,不说话,就看着监护仪的灯亮着。等她心率稳定了,等她醒过来,等医生说她真的没事了……我就走。”

他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报给医务处也好,吊销我的执照也罢,我欠她的,这点惩罚算什么?可现在让我走,我做不到——我怕我一转身,就再也没机会看着她好了。”

监护仪的“滴滴”声从门缝里漫出来,在两人之间织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林主任没再看他,径直走到病床边,目光落在陈凯伊攥着徽章的手上。那枚银质物件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仿佛也在见证这场无声的对峙。“看好她。”

陈曦点头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李泽仍站在原地。他的身影被走廊的阴影拉得很长,白大褂上的血渍在灰暗里格外刺眼,像一道永远洗不掉的烙印,刻在那里,也刻进这场牵扯不清的纠葛里。

陈曦松了口气,抬头看向陈凯伊时,发现她又闭上了眼,呼吸比刚才更平稳些。监护仪的“滴滴”声规律得像钟摆,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脸上,给那层苍白镀了点暖光。

走廊里,林主任最终还是没把李泽彻底赶走,只让他站在病房十米外的安全通道口。“敢越线一步,我立刻叫保安。”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回了病房,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墙角的阴影,像在切割什么看不见的纠葛。

李泽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掏出手机。屏幕上是半小时前收到的匿名短信,只有一行字:“东西准备好了?三天后,老地方见。”发件人是蒋武浓的特助,一个永远戴着黑手套的男人。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指腹在“发送”键上方悬着,最终还是按灭了屏幕。口袋里的那枚胶囊硌着肋骨,像块烧红的烙铁——那是他答应蒋武浓的“筹码”,里面装着能让陈凯伊神经系统暂时麻痹的药物,说是为了“让她配合”,实则是断了她反抗的可能。

可现在,他看着病房门透出的那点微光,忽然不敢动了。

病房内,陈凯伊时而清醒时而沉睡,止痛泵没敢真正扯下来,怕她受不住,全身刺骨的疼!当林主任提到“需要再做一次检查,确认心脏刀伤的恢复情况”时,她的颤抖眼皮抖了抖,缓缓点了头。

林主任松了口气,转身去开检查单时,瞥见陈凯伊的手指在徽章背面轻轻敲了两下。那节奏很轻,像某种暗号,又像只是无意识的动作。

他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眼病床上的人。她已经重新闭上眼,眉头却微蹙着,像是在梦里也在算计什么。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风卷着叶子擦过玻璃,发出沙沙的声响。门轴转动的轻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李泽望着那扇重新合上的门,仿佛能看到陈曦站在病床边的样子——年轻的护士大概还不懂,自己守着的不仅是个重症病人,更是两段被命运反复撕扯的情谊,和一枚拼起来又始终带着裂缝的银徽章。

他缓缓蹲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混着心底翻涌的涩味,像极了多年前那个雨天,他躲在教学楼后,看着陈凯伊把伞塞给李茗玉,两人并肩冲进雨里的背影——那时他以为自己看懂了所有,后来才明白,有些守护,从一开始就轮不到外人置喙。

晨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渗进来时,李泽的后背已经麻得失去知觉。他直起身揉了揉僵硬的脖颈,视线不自觉地飘向307病房的门,门缝里透出的监护仪绿光,像只彻夜未眠的眼睛。

陈曦端着换药盘出来时,正好撞见他扶着墙站着。小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脚步:“她指节松些了,”陈曦像是想起什么,声音放轻了些,“刚才换镇痛泵时,我看见那枚徽章的银边露出来了,晨光底下亮得很。”

李泽的心像是被那抹光烫了下。他想起高中实验室的阳光,陈凯伊总把松香搁在窗台上晒,说这样擦琴时更顺手。那时李茗玉就趴在旁边的实验台上,看她用棉布反复擦拭那半块琥珀色的疙瘩,两人的影子在墙上叠成一团,像幅没干透的画。

“林主任说水肿期过了大半,下午可以试着减点镇静剂。”陈曦端着盘子要走,又回头补了句,“李主任,凯伊姐的手机在护士站充电,屏保是张老照片——两个穿警校制服的姑娘,肩并肩站在国旗底下,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亮闪闪的东西。”

李泽猛地抬头,陈曦已经走进了处置室。走廊里的晨光突然变得刺眼,他扶着墙退了半步,后腰撞到冰凉的金属推车,发出哐当轻响。

那照片他见过。毕业那天在警校的升旗台,李茗玉抢过他手里的相机,非要跟陈凯伊拍一张。镜头里两个姑娘笑得张扬,陈凯伊攥着刚拼好的银徽章举在两人中间,阳光落在上面,裂缝处泛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

他忽然想起陈凯伊当时说的话:“碎过的东西才金贵,知道哪块地方得轻着碰。”那时他以为说的是徽章,现在才懂,说的是人心。

监护仪的滴答声从门缝里漫出来,混着晨光在走廊里织成张网。李泽望着那扇门,突然很想知道,当凯伊睁开眼时,最先看到的会是徽章上的光,还是他这张写满亏欠的脸。

处置室的门开了,陈曦拿着针管匆匆走过。李泽侧身让她过去,目光却黏在307的门牌上——那串数字像道未愈的疤,刻在走廊的白墙上,也刻在他心里。陈曦回来时见他仍在病房门口,犹豫着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审慎:“李主任,有时候,该放手时放手,或许才能给彼此留点体面。”

林主任将检查单递给陈曦时,特意抬眼往病床看了看。陈凯伊的呼吸还算平稳,只是攥着徽章的手指仍没完全松开,银质边缘在苍白的皮肤上勒出一道浅痕。

“推床准备好,”他低声吩咐,“超声室那边我打过招呼了,让他们清场,闲杂人等不许靠近。”顿了顿,又补充道,“把抢救箱带上,她心包膜那层瘢痕太脆,怕移动时出意外。”

陈曦点头应下,转身去准备的路上,总觉得林主任最后那句话里藏着别的意思。

推床靠近时,陈凯伊恰好醒着。她转动眼珠看向林主任,喉间发出微弱的气音,像是在问“多久”。

“很快,”林主任放缓语气,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躺好别动,做完就能回病房了。”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触到一片冰凉,那是失血过多留下的寒意。

移动过程比预想中更艰难。尽管医护人员已经极尽小心,当推床穿过走廊拐角时,陈凯伊还是疼得闷哼了一声。她攥着徽章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冷汗瞬间浸湿了病号服的领口。

李泽站在安全通道口,听见那声压抑的痛哼时,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他下意识地想冲过去,脚刚迈出半步,又硬生生钉在原地——林主任投来的警告目光像道无形的墙,将他隔绝在十米之外。

超声室的门缓缓关上,将外面的一切都挡在了门外。陈凯伊躺在检查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无影灯,忽然觉得那圈光晕像极了警校训练场上的探照灯。那时她和李茗玉总在深夜加训,两人背靠背站在灯影里,手里攥着拼合的徽章,说要永远做彼此的后盾。

“放松些。”操作仪器的医生轻声提醒,探头刚接触到她胸口的皮肤,陈凯伊的身体就猛地绷紧了。心脏刀伤的位置传来尖锐的刺痛,像是有把钝刀在里面反复搅动。

操作仪器的医生动作顿了顿,探头稍稍移开些:“忍一下,这里必须看清楚。”

陈凯伊闭紧眼,没应声,只是攥着徽章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金属边缘几乎要嵌进肉里,那点疼却压不住胸口炸开的剧痛。她能感觉到探头在皮肤上缓慢移动,每一寸都像在撕扯愈合中的伤口,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在枕头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林主任站在仪器显示屏前,眉头越皱越紧。屏幕上的心包膜影像清晰可见,那层瘢痕比术前预估的更脆弱,边缘处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撕裂痕迹。他指尖在屏幕上点了点,声音沉得像灌了铅:“这里,还有这里,都得盯紧。后续用药调整方案,加一组营养心肌的,剂量按上限给。”

“凯伊?”林主任察觉到她的异样,俯身靠近,“哪里不舒服?”

陈凯伊胸口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她张了张嘴,想说“没事”,却只发出一阵破碎的气音。攥着徽章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些,那枚刻着“玉”字的边缘贴着掌心,冰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李茗玉的那半枚,刻着“伊”字

回到病房,陈曦刚把床栏升起,就见陈凯伊的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摩挲那枚徽章。阳光透过纱窗落在上面,“玉”字的刻痕里积着细碎的光,像藏了粒没化的星子。

“林主任说检查结果还行,”陈曦一边记录体征数据,一边轻声说,“就是心包膜恢复得慢,得再躺些日子。”

陈凯伊没睁眼,喉间发出极轻的气音,像是在问“李茗玉”

监护仪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尖锐的警报声刺破病房的寂静。陈凯伊的身体猛地弓起,胸口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疼得蜷缩起来,徽章从掌心滑落,“当啷”一声砸在金属床栏上。

“血压掉了!”陈曦的声音陡然绷紧,手忙脚乱地按响呼叫铃,“心率130,氧饱和85!”

林主任冲进来时,陈凯伊的手在半空胡乱抓着,像是在找那枚掉落的徽章,指尖刮过床单打出道道白痕。林主任眼疾手快地捡起徽章,塞进她汗湿的掌心:“抓牢了!陈凯伊,撑住!”

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陈凯伊的手指本能地收紧。急救的脚步声、仪器的蜂鸣声、林主任低沉的指令声在耳边炸开,她却忽然听见一阵遥远的敲击声——和警校宿舍的墙响一模一样,是她和李茗玉约定的暗号:两短一长,代表“安全”。

陈凯伊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意识在黑暗里沉浮,攥着徽章的手却越收越紧。那枚刻着“玉”字的金属边缘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珠,和徽章的银亮混在一起,像极了当年两人在训练场上流的血。

李泽在走廊里听见警报声时,双腿像灌了铅。他知道自己不该过去,林主任的警告还悬在头顶,可那声接一声的蜂鸣像鞭子,抽得他心脏发颤。当他终于冲到病房门口,正撞见林主任拿着除颤仪电极板的背影。

“让开!”林主任头也不回地吼道。

李泽僵在原地,透过人群的缝隙,看见陈凯伊攥着徽章的手露在被子外面。那枚银质的东西被血染得半红,“玉”字的刻痕里凝着血珠,像朵开在掌心的残花。

不知过了多久,尖锐的警报声终于偃息。林主任摘下口罩,下巴凝着汗珠,脸色惨白如纸。

骨科张主任持报告走入,目光扫过室内,沉声问:“刚才怎么回事?”

林主任抬手抹过额头,指腹触到一片冰凉湿意。他侧身让开,指向心电监护仪上渐趋平稳的波形,声音带着刚从紧急状态抽离的沙哑:“抢救时看影像,心包膜缝合处有渗血,估计是移动时牵扯到了。她这情况,一点刺激都可能出大问题。”

张主任蹙眉翻看检查报告,指尖在“腰椎内固定位置未见异常”那行字上顿了顿:“她这身子骨早经不起折腾。下午安排床前做下肢血管超声,骨筋膜室虽已压下,血栓隐患不能掉以轻心——就在床前做,绝不挪动。”

他抬眼望向病床上昏睡的陈凯伊,目光沉了沉:“这丫头是拿命在撑。你们得盯紧,别等我们骨科刚稳住,那边又出岔子。”

“我知道。”林主任走到床边,替陈凯伊掖好被角,视线落在她紧攥徽章的手上。那枚银质物件被血濡湿后,“玉”字刻痕愈发清晰,像道渗血的印记,“刚调了用药方案,加了抗纤溶的,先观察今晚的情况。”

张主任点头,目光扫过门口的李泽。这位急诊外科主任,此刻白大褂的褶皱与眼底红血丝,都透着与平日沉稳截然不同的狼狈。

张主任盯着李泽两秒,忽然开口,语气带不易察觉的探究:“李泽,你在这儿站了多久?”

李泽喉结滚动,未立刻作答。走廊的风从安全通道口灌进来,吹得他白大褂袖口贴在小臂上,露出手腕一道浅淡疤痕——那是多年前替陈凯伊挡碎玻璃时所留,此刻在惨白灯光下,像条褪色的旧伤。

“从她进超声室开始。”他终于出声,声音哑如砂纸磨过,“听见警报就……”

“听见了又能怎样?”张主任打断他,指尖在报告上敲了敲,“你是能替她挨刀子,还是能让她心包膜的瘢痕长结实?或者,打算再给她一枚胶囊?”

李泽的脸“唰”地白了,像被这句话狠狠抽了一耳光。他下意识攥紧口袋,那枚胶囊的塑料外壳硌得掌心生疼,像块突遭暴晒的腐肉。

“张主任……”他张了张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没有……”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张主任的目光冷如手术刀,精准剖开他所有伪装,“当年你为留在云城,跟蒋武浓做的交易,真当没人知道?现在拿这丫头的命做筹码,你以为能换回什么?”

走廊的空气瞬间凝固。李泽靠墙而立,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张主任怎么会知道?那些深埋心底的龌龊,那些用良知换来的“安稳”,原来早是公开的秘密。

“她心包膜上的瘢痕,是内鬼那两刀留下的。”张主任的声音缓了些,却更像重锤砸在李泽心上,“你给的那枚抗凝血药剂,让她本就凶险的伤情雪上加霜,这是第三刀。”

他抬眼扫过李泽紧绷的侧脸,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现在你口袋里那枚胶囊,要是真敢让她沾碰——”

话音顿住,走廊的风卷着消毒水味灌进来,吹得李泽白大褂下摆微颤。

“那就是第四刀。到时候别说我这个骨科老主任,神仙也救不回。”

李泽的肩膀猛地一颤,像被无形冰锥刺中。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着白大褂下摆,指节泛白,几乎要将布料捏出破洞。那道浅淡旧疤在灯光下突突跳动,似在呼应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我没有……”他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却比刚才更虚,像怕惊扰了什么,“那枚胶囊是……”

“是什么?”张主任步步紧逼,将报告卷成筒状,轻敲掌心,“是你弥补愧疚的安慰剂,还是给她判死刑的最后一道符?李泽,当年你选了路,就得认后果。”

林主任在一旁沉默看着,眼底掠过复杂。他知道这两位主任间藏着旧事,却没想到会在此刻被撕开。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里,空气仿佛都染上铁锈般的涩味。

林主任点头,目光落在李泽惨白的脸上,忽然觉得这人可怜又可恨。他挥了挥手,两个保安悄无声息出现在走廊尽头。“李主任,”林主任声音平静无波,“请你离开这里。”

李泽未动,只望着病房门上的观察窗。窗玻璃里映出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口袋里的胶囊像在灼烧骨头。他忽然想起多年前,陈凯伊在警校医务室,举着那枚刚拼好的徽章对他笑:“李泽,你看,碎了也能粘好。”

可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粘不好了。

保安上前一步,李泽终于挪步。他走得很慢,像拖着千斤重担,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良知上。走到走廊拐角时,病房里传来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像在倒计时,提醒他所剩时间不多。

他掏出掌心的胶囊,塑料外壳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忽然用力一捏,胶囊裂开,白色粉末从指缝漏出,被风卷着飘向窗外。

像一场迟来的忏悔,消散在空气里。

与李泽擦肩而过的男孩不过十七八岁,身形高挑如挺拔的白杨,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在晨光里透着少年人特有的英气,鼻梁高挺,唇线清晰,下颌线绷得笔直。他穿着一身洗得微发白的深蓝色运动服,袖口随意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腕间松松垮垮搭着条黑色发带。走到307病房门口时,他停下脚步,鼻梁上架着的白色耳机线垂在领口,随着平稳的呼吸轻轻起伏,线尾的银色滑块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他没立刻敲门,只是隔着玻璃望着病床上被仪器线条缠绕的身影,目光在她攥紧的左手上凝了很久——那里隆起的弧度边缘,隐约能看出银器特有的冷光。走廊的风卷着消毒水味掠过他柔软的发梢,几缕额发被吹得轻颤,男孩抬手按了按耳机,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耳罩边缘磨出的毛边,像是在调整音量,又像在按住某种翻涌的情绪。

护士站的陈曦端着托盘经过,认出这是昨天就来过的少年——说是陈凯伊的远房亲戚,却总不肯进病房,只在走廊里守到深夜。她这次没多问,只是放轻了脚步,看着男孩抬手,指尖在玻璃上虚虚描摹着病床上人的轮廓,那截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流畅,手型修长,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像在临摹一幅被雨水打湿的旧画。

晨光漫过他挺直的肩膀,把运动服的深蓝色染成柔和的浅蓝,也照亮了他眼尾不易察觉的红。耳机里不知放着什么,他喉结动了动,薄唇轻启,声音低得几乎要融进风里:“陈凯伊,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啊……对不起,有点后悔让费老三带你来云城了。如果不是我执意让他找你,蒋武浓或许还不会这么快发现你的身份。”

指尖在玻璃上悬了半秒,终究还是落了空。男孩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冰凉的墙壁上,运动服后背印着的褪色篮球图案被压得变了形。耳机里的摇滚乐还在不间断回放,鼓点震得耳骨发麻,他的思绪却飘回那天,费老三在电话里含糊的汇报:“人找到了,名字叫陈凯伊……”

他想起费老三说“陈凯伊”这三个字时的语气,带着点说不清的恨意,又藏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那点“无法言喻”像根细刺,扎在费老三的话音里。男孩记得当时自己正用打火机燎着烟盒,金属外壳映出他挑着眉梢的脸,听着电话那头的动静发笑:“老三,这可有点不像你了!”

费老三在那头犹豫了一下,没接话,半晌才憋出句:“小少爷,她救过我!能不能……”

“她救过……”这三个字像被电流劈了一下,在耳机里炸出细碎的杂音。费老三那句“能不能……”里的迟疑,此刻终于有了形状——是想护,却被蒋家的名头捆住了手脚;是想认,又怕这层关系砸了自己“狠角色”的招牌。

“小少爷,她救过我!能不能……”费老三的声音在记忆里发颤,像个被老师抓住的逃课学生。男孩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漫不经心,说:“老三,你这傻子,我只是想让你把她活着、全手全脚地带到云城,你怕什么?”

笑声撞在走廊的白墙上,碎成几缕轻飘飘的回音。男孩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蹭到眼尾的潮气——原来费老三语气里的迟疑早露了破绽,只是他那时偏要装聋作哑。

他想起去年暴雨夜,费老三拖着伤腿撞开家门,后腰插着半片碎玻璃,嘴里只剩“差点栽了”的呓语。后来才知道,是个女缉毒警在他从三楼坠落时,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自己的胳膊却因此脱臼。

“胳膊脱臼……”男孩的指尖在玻璃上顿住,刚呵出的雾汽里,那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正一点点晕成惨白。去年费老三养伤时总对着天花板发呆,说那女人抓他手时像把铁钳,明明自己疼得龇牙咧嘴,却还吼着“你逃不了”——潜台词里藏着的,分明是“你死不了”。

这四个字在走廊里荡开,轻得像叹息,却让男孩的肩膀猛地垮了下去。他记起费老三说这话时的眼神,那是混道上这些年,第一次在他眼里看见光——不是狠戾,是劫后余生的怔忡。

原来那句吼出来的“逃不了”,裹着的是“别死”的软话。就像此刻病床上的人,攥着徽章的手再紧,指缝里漏出的也是对生的执念,对某个人的牵挂。

男孩抬手按在玻璃窗上,掌心的温度很快被玻璃吸走。他仿佛能触到那截脱臼胳膊曾有过的温度——是暴雨夜的冰冷雨水,是女人咬着牙发力时的灼热,是费老三后颈未干的冷汗。

耳机里的摇滚乐不知何时切换成舒缓的钢琴曲,像在轻轻熨平心里的褶皱。他望着病床上微弱的呼吸起伏,突然懂了费老三的迟疑——被这样的人救过,再硬的心肠,也得裂开道缝,漏进点不该有的温度。

“林夕不对应该叫你陈凯伊……”他对着玻璃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雾汽上划着,把刚晕开的白痕搅得更乱。他想起自己当初为什么非要找“林夕”——那个潜伏在蒋氏集团的卧底。不对,那时她还不是警察,只是个警校生吧?却敢拿瘦弱的身躯当凿子,像蚂蚁啃堤似的,一点点蛀空蒋氏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

“警校生……”指尖在玻璃上划出一道清晰的痕,像道没愈合的疤。他记起卷宗里那张泛黄的照片:穿警校制服的女孩站在训练场上,眼神亮得像淬了火,肩上的学员徽章在阳光下闪着光,和她此刻攥在手里的银章,是同一种冷冽的白。

那时她还不是令蒋家闻风丧胆的缉毒警,只是个揣着半块松香、把“正义”二字绣在鞋垫上的学生。可就是这样一个毛丫头,敢在蒋氏帝国的地基上敲下第一锤。

钢琴曲在耳机里低回,男孩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自嘲。他从小在蒋家的阴影里长大,见惯了叔伯们用金钱和威胁织网,以为世界的规则不过是拳头硬者为王。直到看见病床上这人,才明白有种力量比狠劲更锋利——是明知螳臂当车,还偏要伸出胳膊的傻气,是把脱臼的疼藏进“你逃不了”的吼声里的硬气。

“毒瘤……”他对着玻璃窗轻声说,目光落在那只攥紧的手上。监护仪的绿光在眼底跳动,像极了警校靶场上的瞄准镜,而陈凯伊,就是那个扣动扳机的人,哪怕后坐力震得胳膊发麻,也不肯偏半分。

陈曦拿着病历夹经过时,发现少年的肩膀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崩裂。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触到病房门口那道界限,里面躺着一个用青春和骨头,去撞开黑暗的人。

陈凯伊希望能你早点醒过来,我期待和你正式会面

男孩对着玻璃窗轻声说完这句话,指尖在雾汽上轻轻点了点,像在为这句约定盖个印。监护仪的滴答声恰好跳了一下,像是某种无声的应答。

他直起身,把耳机线绕回脖子上,深蓝色的运动服被晨光染得发暖。经过护士站时,陈曦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少年眼里的红褪去不少,只剩点浅浅的亮,像落了星子。

“走了。”他对着空气说,脚步轻快了些,却在走廊拐角处回头望了一眼——307病房的玻璃窗后,那道隆起的弧度安静地伏着,像枚藏着光的茧。

走到一楼大厅时,阳光正从旋转门的玻璃缝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拼出块亮斑。男孩站在光斑边缘,突然想起卷宗里那张陈凯伊和李茗玉拼徽章的照片。那时他还嗤笑“矫情”,此刻却莫名觉得,碎过的东西未必就该扔掉,像这碎片,像费老三那句没说完的“能不能”,像他自己心里这道刚裂开的缝。

门口的保安朝他看了两眼,他没在意,只是把银碎片塞回口袋,拉链拉得飞快,像在藏什么见不得人的宝贝。走出医院大门时,风卷着槐树叶落在他肩头,他抬手拂开的动作,竟有几分像陈凯伊当年在警校训练场上掸掉肩上草屑的样子——只是那时的她眼里有火,而他此刻眼底,是刚被晨光浸软的潮。

“等着吧。”他对着医院的方向轻声说,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脆响。口袋里的银碎片随着步伐轻轻磕碰,这次的声响不再像道歉,倒像句被攥紧的承诺,在走向阳光的路上,一步一响。

男孩走出医院大门,阳光把他的影子钉在地上,随着脚步一点点往前挪。口袋里的银碎片忽然硌了下掌心,他停下脚步,摸出来对着光看——边缘的锯齿状缺口,像极了陈凯伊攥着的那枚徽章上的裂缝。

街角的梧桐树下停着辆黑色摩托,车把上挂着顶半旧的头盔。他走过去踢了踢轮胎,金属的闷响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林主任推开门时,监护仪的绿光正平稳地在屏幕上流动,像条安静的河。他脚步放得极轻,目光先落在陈凯伊胸口的起伏上,又扫过引流管里暗红的液体——流速比凌晨缓了些,颜色也淡了点。

“体温37.8,心率82,血氧96。”张主任捏着记录板,声音压得很低,“水肿峰值应该快过了,这丫头命硬。”他的视线停在陈凯伊始终攥着徽章的手上,指节不像昨夜那样泛白,微微松开的缝隙里,能看到银器的冷光。

林主任俯身检查镇痛泵余量,管子里的药液正以稳定速度滴落。“镇静剂减了三分之一,没再出现躁动。”他指尖碰了碰陈凯伊的手背,皮肤依旧冰凉,却比之前多了点弹性,“刚才陈曦说,她手指动了两下,像是想蜷又蜷不紧。”

“是麻药在退。”张主任用手电筒照了照陈凯伊的瞳孔,对光反射虽迟钝,却已有了微弱反应,“这枚徽章倒是成了护身符,攥得越紧,生命力越旺似的。”他想起昨夜试图掰开手指时监护仪疯狂跳动的曲线,嘴角难得牵起弧度,“等她醒了,得好好问问这银疙瘩到底有什么魔力。”

林主任没接话,只是调整了氧气流量。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陈凯伊脸上投下细窄的光斑,随呼吸轻轻晃动。他忽然想起张主任说过的那半块松香,想起两个女孩在孤儿院分松香的样子——原来有些羁绊,真能从童年一直攥到生死关头。

“再观察四小时,要是引流液能保持这个状态,就不用二次清创了。”林主任直起身,把记录板递给张主任,“让陈曦多留意指缝,别让血痂粘住皮肤,也别……碰那枚徽章。”

张主任接过板子时,指尖不小心碰到陈凯伊的手指,那只手竟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像片被风拂过的叶子。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松快——这细微的动静,比任何数据都更让人安心。

林主任给凯伊调整氧气管时,声音压得极低:“李茗玉在青城那边,怕是已经坐不住了。凯伊从青城消失快两个星期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能不疯?”

张主任刚用镊子夹掉腿上的血痂,闻言动作顿了顿,暗红的血珠在器械盘里凝成小团:“徐瑶昨天冒险给青城技术科的老周打了加密电话——你没听错,青城缉毒队的秦浩没了,就在凯伊消失的那天。说是执行任务时出的意外,结果技术科和法医尸检一查,是枪杀,用的还是警枪。这事在那里闹得沸沸扬扬!家属要求警局严惩凶手。”

他往监护仪瞥了眼,凯伊攥着徽章的指节瞬间泛白,指腹几乎要嵌进银质边缘里。“最要命的是,那枪是陈凯伊的配枪,上面全是她的指纹。”张主任沉声道,“鉴定报告说,枪响时陈凯伊就在现场,弹道轨迹和指纹位置都对得上——现在青城那边,不少人都在传,是凯伊杀了秦浩。”

林主任的手顿在氧气管上,瞳孔猛地收缩:“她的配枪?怎么会……”

“还能怎么?”张主任把镊子重重扔进托盘,“内鬼搞的鬼!蒋武浓这步棋够毒,不光要毁了凯伊的人,还要烂了她的名声。秦浩是她过命的搭档,用她的枪杀了他,再把指纹、弹道做足了戏,这是要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监护仪的曲线突然上跳,心率从82飙升到95。陈凯伊的眉头死死拧成结,攥着徽章的手剧烈颤抖,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把银面染得愈发刺目。像是沉睡的意识被这句话狠狠拽了一下,喉间溢出极轻的气音,模糊得像句破碎的辩解。

“醒了?”林主任立刻俯身,却见她眼皮依旧紧闭,只是睫毛上滚下颗冷汗珠子,砸在无菌布上洇出小湿点。“应该没有,有镇静剂,麻药再退可能本能反应吧!”

张主任把镊子往托盘里一放,金属碰撞声在病房里格外清晰。他望着陈凯伊那只微微颤抖的手,眼底凝着沉郁:“本能反应?我看是她心里那股劲儿在较劲。当缉毒队长的,哪能容忍自己带的兵枉死,还被扣上这种黑锅。”

阳光顺着窗帘缝爬得更高,刚好落在陈凯伊紧抿的唇上,干裂的唇瓣动了动,像要吐出什么字。林主任伸手摸她的额头,冷汗已浸湿鬓角碎发,他抽了块无菌纱布轻轻按上:“她现在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哪还有劲较劲。”

“缉毒队的人,骨头里都带着股较劲的劲儿。”张主任的声音带着笃定,仿佛看穿那具虚弱身体里顽强燃烧的生命力。他迅速调低镇痛泵流速,声音沉得像压着石头:“老周说,李茗玉把自己关在技术科三天了,没日没夜查弹道数据。她不信鉴定报告,拿着秦浩的尸检照片跟配枪档案比对,眼睛都熬肿了。可警局高层被蒋家的人渗透得厉害,处处设绊子,硬盘锁了,监控删了,连秦浩最后出任务的路线图都找不到——明摆着要把这盆脏水泼死在凯伊身上。”

阳光突然被云遮住,病房暗了半截。陈凯伊的手指仍在抖,像在拼命攥住什么,徽章边缘的银亮在阴影里忽明忽暗,像濒死的星子。

张主任续道:“老周也说证据太‘硬’——秦浩身中三枪,全是正面射击,就倒在青城那条没监控的老街口。周围三个路口的监控都拍到凯伊在那段时间徘徊,最后一次出现在画面里时,她正举着手机贴在耳边。”

“技术科查了通话记录,那通电话是打给徒弟陈晓峰的。”张主任的声音更沉了,“晓峰说,师傅在电话里声音发急,说在巷子口发现几个云城来的生面孔,看着像费老三的手下,正鬼鬼祟祟往老街里钻,让他赶紧带人过来,还特意嘱咐‘别惊动云城那边,先看看他们要干什么’。”

林主任愣住了:“费老三是云城的毒贩,手下怎么会跑到青城老街?这分明是栽赃!”

“可没人信。”张主任把镊子往托盘里一扔,金属碰撞声裹着无奈,“青城查了通关记录,那几天根本没有费老三手下入境的记录。现在所有人都觉得,是凯伊为掩盖杀人事实,故意编出‘云城毒贩’的幌子,连晓峰都被质疑帮师傅圆谎。”

“她看见的肯定是真的。”林主任的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铁,“凯伊从不会看错人,尤其是费老三那伙人的做派。她那天肯定撞破了他们的阴谋,想保护秦浩才……”

张主任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接话,只是用手电筒照了照陈凯伊的眼睛。这次,她的睫毛颤得更厉害,像有什么要从紧闭的眼睑后挣出来。

“老周还说,陈晓峰被停职了。”他的声音添了几分冷意,“就因为坚持说师傅的电话内容是真的,被上面扣了‘妨碍调查’的帽子,现在连队门都进不去。”

陈凯伊的呼吸突然急促,胸口起伏幅度明显变大,监护仪曲线在90到98之间不规则波动。她攥着徽章的手青筋暴起,血珠顺着银面滑落在床单上,洇出细小的红点。

“别激动……”林主任按住她的肩膀,掌心能感觉到肌肉紧绷的力道,“凯伊,现在不是较劲的时候,你的身体……”

话没说完,陈凯伊喉间发出一声更清晰的气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模糊却带着执拗。林主任凑近了些,摇了摇头——听不清,估计是担心徒弟,她还是没力气。

张主任递过手电筒,示意林主任再照一次瞳孔。光束落在眼睑上时,那排颤抖的睫毛突然剧烈颤动,像被惊飞的蝶翼。

“是秦浩……”秦浩的名字从喉咙里滚出来时,陈凯伊觉得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那不是伤口的疼,是带着冰碴的寒,顺着血管流遍全身。她想起秦浩递来的那杯热咖啡,想起他说“凯伊姐放心”时温和的眼神,那些画面和胸口的刀伤重叠在一起,疼得她猛地弓起背,血沫子呛在喉咙里,又腥又涩。

极轻的气音混在监护仪的滴答声里,像根针狠狠扎进两人耳朵。林主任猛地直起身,见陈凯伊嘴唇还在动,赶紧把耳朵贴得更近——

“费老三……左手……有疤……”

断续的字句裹着浓重的呼吸,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咳出来的。陈凯伊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徽章边缘深深嵌进掌心,新渗的血珠顺着刻痕淌下,在“玉”字最后一笔上积成小小的血珠。

张主任的瞳孔骤然收缩,手里的记录板“啪”地磕在床沿。他迅速翻到空白页,笔尖几乎要戳穿纸张:“月牙形烫伤疤,在虎口位置,蒸汽烫伤——老周的档案里记着这个!”

“她想醒。”张主任按住林主任的手,声音带着警示,“现在醒过来太危险,各项指标还没稳住。”

林主任刚要说话,陈凯伊喉间又挤出破碎的气音,这次带着明显的急促:“是……内鬼”

这两个字像冰锥砸进空气里,林主任的呼吸猛地顿住。他看着陈凯伊唇瓣翕动幅度越来越小,赶紧把听诊器贴在她胸口,胸腔里的杂音比刚才重了些,像有气泡在拼命往上涌。

张主任的手机“啪”地掉在托盘边,屏幕亮着通话界面。他没去捡,只是死死盯着陈凯伊攥着徽章的手——银器上的血珠顺着刻痕淌下,在“玉”字凹槽里汇成细流,像在书写未说完的真相。

“内鬼是谁?”张主任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俯身时白大褂扫过器械盘,金属碰撞声裹着焦灼,“凯伊,再撑一下……”

“是……是……秦……浩”这几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说一个字,都像有根针在心脏上扎了一下。她看见张主任的脸色变了,看见林主任的眉头蹙得更紧,可她停不下来——她必须说,趁着还有力气。

这几个字像重锤砸在病房中央,林主任手里的听诊器“哐当”掉在地上。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张主任,对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记录板从手中滑落,地上摊开的空白页被风掀起,发出哗啦的脆响。

“不可能……”林主任的声音像被冻住的冰,“秦浩是她舍命护过的兵,怎么会……”

陈凯伊的喉间发出嗬嗬的气音,像在笑又像在哭。那只攥着徽章的手突然松开半寸,银面滚落的血珠里,映出她眼角滑下的泪——混着冷汗,在鬓角晕开一小片湿痕。

陈凯伊瞬间被拽回那个血腥的雨夜。秦浩倒下时的眼神、胸口涌出的血……那些画面在眼前炸开,疼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呜咽。攥着徽章的手猛地收紧,银边嵌进肉里,那点尖锐的疼让她稍微清醒些——费老三是故意的,他知道她能听见,知道她会记一辈子。

监护仪的警报声骤然尖锐,心率指针瞬间冲破120的红线。陈凯伊像被狂风卷在悬崖边缘,胸腔里的钝痛骤然化作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心跳都像要把心脏从创口狠狠挤出来。林主任和张主任的脸在眼前重叠又晃散,他们喊她名字的声音撞在耳膜上,身体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止不住地抽搐。

意识被卷进狂暴的漩涡,胸腔的剧痛与脑海里翻腾的血腥画面死死绞缠。她想喊,喉咙却像塞着滚烫的沙砾,只能挤出嗬嗬的气音,像濒死的兽在呜咽。

“凯伊!”林主任猛地按住她抽搐的肩膀,指尖能摸到皮肤下突突跳动的血管,像要挣破皮肉,“别激动!心率太高了!”

张主任手忙脚乱地调高镇痛泵剂量,视线死死钉在监护仪上疯狂跳跃的曲线,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是应激反应!她心脏扛不住——手术创口太脆弱了!”

窗外的云恰好散去,阳光像道利刃笔直劈在徽章上,“玉”字刻痕里积着的血珠在强光下亮得刺眼,像颗被生生碾碎的朱砂痣。

监护仪的曲线骤然坠向谷底,警报声凄厉得像在濒死嘶吼。张主任扑过去按急救铃的瞬间,瞥见陈凯伊的唇瓣还在微弱翕动,最后那个“浩”字的尾音,轻得像缕烟,彻底消散在急促的喘息里。

护士们推着抢救车蜂拥而入时,林主任正死死按着陈凯伊骤然变冷的手腕。那枚徽章从她抽搐的指缝间滑落,“当啷”撞在金属床栏上,血珠溅在床单上,绽开细小的红梅。

张主任跪在地上按压胸腔,白大褂前襟被冷汗浸透。他盯着监护仪上那条几乎平直的线,眼前却晃过秦浩刚入队的样子——瘦得像根豆芽菜,端着枪的手总抖,是凯伊把自己的护腕摘下来给他缠上,说“缉毒警的手,得比毒贩的枪还稳”。

“肾上腺素1毫克!”林主任的声音劈了叉,针管刺破皮肤时,陈凯伊的指尖猛地弹了一下,像是要去够那枚滚到脚边的徽章。银器在阳光下转了半圈,“玉”字的刻痕朝上,血痂在凹槽里凝得发黑,像道永远填不平的疤。

走廊尽头,李泽攥着刚配好的药剂站在门口,白大褂上的杨絮落了满地。他没敢进来,只是隔着玻璃望着病床上那只蜷缩的手,喉结滚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最后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我守在外面。”

监护仪的警报声终于变成持续的长鸣。张主任直起身时,看见陈凯伊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散得极大,却在扫过床脚那枚徽章时,微微收缩了一下。

“她看见了……”张主任的声音空得像回音,伸手去拾那枚银器,指尖触到的瞬间,突然想起凯伊曾说过的话——“每个缉毒警心里都有块玉,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抢救室的灯光在林主任眼里晃成一片惨白。他看着张主任把那枚染血的徽章轻轻放进证物袋,银器碰撞塑料袋的脆响里,混着心电监护仪单调的长鸣,像支送葬的哀乐。

走廊尽头,李泽攥着刚配好的抗纤溶药剂站着,白大褂下摆沾着窗外飘进来的杨絮。抢救室里骤然尖锐的警报声撞进耳朵时,他的脚步像被钉死在原地。那枚被他捏碎的胶囊粉末,此刻仿佛顺着血管钻进心脏,比任何毒药都更灼人。

指节突然松脱,药剂瓶“哐当”砸在地上,透明液体在瓷砖上漫开,混着散落的白色药粉,像一滩淬了毒的雪。杨絮落在液体里慢慢沉底,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抢救室门上的玻璃——里面晃动的人影、此起彼伏的指令声,像把钝刀反复切割着神经。

喉结剧烈滚动,他想抬脚,双腿却重得像灌了铅。掌心的汗浸透了白大褂袖口,刚才捏碎胶囊时残留在指甲缝里的粉末,此刻像细小的针,扎得皮肉发麻。抢救室的门被护士猛地推开,带起的风卷走了他脚边几片杨絮,也卷走了他最后一点力气,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准备除颤。”林主任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手指按在电极片上的力度,几乎要掐进陈凯伊的皮肤。电流穿过身体的瞬间,她蜷曲的指尖猛地弹起,却终究没能碰到证物袋的方向。

电流褪去的瞬间,陈凯伊的身体重重落下,床单被震得微微起伏。林主任盯着监护仪上那条依旧平直的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电极片在她胸口烙下浅红的印子,像未愈合的伤。

“再来一次!”张主任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膝盖在地板上蹭出细碎的声响,“调到200焦耳!”

电极片再次贴上皮肤时,陈凯伊的睫毛颤了颤,仿佛有风吹过。林主任按下开关的刹那,看见她右手手指极轻地蜷了一下,像要抓住什么,最终却无力地松开,落在床单上。

监护仪的长鸣仍在继续,只是音调似乎低了些,像耗尽了力气的哭嚎。张主任俯身查看她的瞳孔,手电筒的光束里,那层浑浊的白膜正在慢慢扩散,像要遮住最后一点光亮

监护仪的长鸣音突然撕裂空气,单调而尖锐,像根绷紧的钢丝勒在每个人心上。那声音没有起伏,没有间隙,只是一味地持续着,撞在雪白的墙壁上又弹回来,在走廊里层层叠叠地回荡。

李泽靠在墙上的后背猛地一僵,那声音像冰锥钻进耳道,顺着脊椎往骨髓里扎。他看着抢救室门缝里透出的灯光,那片光亮在长鸣音里仿佛都凝固了,连飘进走廊的杨絮都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抢救室里,张主任的按压动作顿了半秒,抬头时镜片反射着监护仪的绿光。林主任手里的注射器停在半空,针尖的药液悬而未落,长鸣音钻进他的耳膜,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老林,”他的声音突然很轻,指尖碰了碰陈凯伊的颈动脉,“你说……她是不是还在等?”

林主任没应声,只是将听诊器重新按在陈凯伊胸口,硅胶膜下的胸腔一片沉寂,连最微弱的杂音都消失了。

“不行,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张主任猛地蹲下身,掌心覆在陈凯伊冰冷的额头上,急声喊道,“孩子,别怕。你家玉姐在青城拼了命护着你呢。”他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紧绷的眉骨,指腹蹭过睫毛上凝着的冷汗,“她抱着一摞证据闯进局长办公室,把报告狠狠拍在桌上——现场不光有秦浩的血,还有你的。化验说那些血沫子带着气泡,是胸腔受了重创才会有的样子,出血量早就够让你休克了,怎么可能还能端着枪打三枪?”

监护仪的长鸣音里,他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李茗玉找到费老三那伙人的进城的视频了,三个假身份,其中一个左手虎口有道新疤,创可贴都没撕干净——跟你说的一模一样!他们还查到你配枪上的指纹,指腹受力点全反了,明摆着是被人攥着手按上去的!”

陈凯伊的睫毛颤了颤,像被风惊起的蝶翼。林主任突然按住张主任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她睫毛动了!”

张主任的声音陡然亮起来,带着破釜沉舟的急切:“现场泥土里的指甲渣也验出来了,边缘全是倒刺,是你疼得把指甲抠进地里留下的——这哪是杀人凶手?是拼着最后一口气挣扎啊!

他俯身贴近她耳边,气息混着消毒水的味道,带着滚烫的恳切:“她在局长办公室撂了话,找不到真凶就把自己钉在技术科门口,陪着你的协查通报一起受那些红漆叉子。所以你攥紧了,等她把青城那边搞定,你就回家——回缉毒队,回你们一起守过的老街口!”

监护仪的长鸣突然出现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被石子惊起的涟漪。林主任猛地扑过去,手指死死按在陈凯伊的颈动脉上——那丝搏动细若游丝,却实实在在地撞着指尖,一下,又一下,带着劫后余生的震颤。

“肾上腺素准备!”林主任的声音劈了叉,视线死死锁着监护仪上那条重新起伏的绿线,“她听见了,她还在等!”

监护仪的滴答声里,陈凯伊的指缝透出点银亮,那枚徽章被攥得更紧了些,仿佛真的听懂了这句承诺。林主任调试药剂的手顿了顿,看着监护仪上那条渐趋平稳的绿线,忽然觉得这病房里的消毒水味里,竟慢慢渗进了点阳光的味道。

护士递来的肾上腺素针管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林主任攥着针管的手指微微发颤,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陈凯伊的指尖突然弹了一下,像被什么惊醒。

“心率42……在升!”护士盯着监护仪的声音带着雀跃,绿线虽仍在低位徘徊,却已挣脱僵直的死线,开始有了细微的起伏。

张主任扶着墙慢慢直起身,后腰的疼痛让他额头沁出冷汗,视线却没离开陈凯伊的脸。她的睫毛上还凝着冷汗,唇瓣却不再是毫无血色的惨白,泛起一点极淡的红,像风雪里刚探出头的梅。

“氧浓度调到60%。”林主任的声音稳了许多,调整氧气管时,看见陈凯伊的胸口有了极轻微的起伏,气流穿过导管的嘶嘶声里,混着她自己的呼吸声,微弱却真实。

张主任从口袋里摸出块皱巴巴的纱布,想帮她擦去鬓角的汗,手伸到半空又停住。

“这丫头,”张主任低声笑了笑,笑意里带着涩,“从小到大就没学会服软。”

监护仪的滴答声渐渐有了节奏,像时钟重新上了弦。陈凯伊的指缝间,那枚徽章的银亮越来越清晰,血痂与银面粘得更紧,分不清是银器的冷光还是血的温热。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李泽端着新配的药剂站在门口,白大褂上的杨絮落了满地。他没敢进来,只是隔着玻璃望着病床上那只攥紧徽章的手,喉结滚动了几下,低声对护士说:“药剂放这儿,有需要随时叫我。”

林主任瞥了眼门口,没说话,只是调整着镇痛泵的流速。药液推进的声音里,陈凯伊的呼吸又匀了些,掌心的徽章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艘在浪里稳住航向的船。

“维持住剂量。”他哑着嗓子吩咐护士,目光扫过监护仪上缓缓抬升的曲线——心率回到60,虽仍偏低,却已挣脱那条平直的死亡线。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陈凯伊合拢的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枚徽章被重新攥紧,银面与掌心的血痂粘在一起,分不清是银器的冷光还是血的温热。

张主任直起身时,后腰的弧度僵得像块铁板。他看着陈凯伊睫毛上凝着的冷汗,忽然想起苏瑶电话里说的话:“缉毒队的人就像刺猬,平时扎得人疼,真到要命的时候,最先把后背亮给对方。”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记录板,空白页上还留着笔尖戳出的破洞,“现在看来,这话没说错。”

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泽端着药剂站在门口,白大褂上的杨絮落了满地。他没敢进来,只是隔着玻璃望着病床上那只攥紧徽章的手,喉结滚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最后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我守在外面,有情况随时叫我。”

林主任没回头,只专注调整着氧气管的流速。气流穿过导管的嘶嘶声里,陈凯伊的呼吸渐渐匀了些,掌心的徽章随呼吸轻轻起伏,像艘在惊涛里稳住航向的船。

林主任没回头,专注调整着氧气管流速。气流穿过导管的嘶嘶声里,陈凯伊的呼吸渐匀,掌心的徽章随呼吸轻颤,像惊涛中稳住航向的船。

“她不会放手了。”林主任望着那枚染血银器,忽然开口,“你这招太险,稍差分毫……”

张主任目光骤扫过来,眉峰拧成死结:“你想说什么?”指尖在记录板上划出刺耳声响,“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心率刚稳——”

“我知道。”林主任打断他,声音裹着压抑的疲惫,“但你在她耳边说的每句话,都像钩子钩着她那口气往上挣。她这身子骨,经不起这种拔河。”他低头看向陈凯伊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徽章被攥得更紧,银边几乎要嵌进骨头,“你赌她能撑住,可万一……”

“没有万一。”张主任的声音斩钉截铁,白大褂扫过器械盘,金属碰撞声带着决绝,“缉毒队的人从不是靠运气活着。李茗玉在青城硬扛,我们就得在这儿攥住她的命,这是默契。”

监护仪突然发出轻响,心率跳到65。陈凯伊眼睑下,眼珠极轻地动了动,像在确认什么。林主任迅速用纱布按住她手背上渗血的针孔,指尖触到的皮肤,似比刚才多了丝暖意。

“你看。”张主任嘴角难得漾起弧度,“她听见了,也认。”

窗外的云彻底散开,阳光铺满半张病床,在染血的徽章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林主任忽然懂了,有些羁绊从不是负担,是能从生死关头把人拽回来的绳——哪怕勒得血肉模糊,也绝不会断。

“真服了你们这些穿制服的。”林主任无奈摇头,“我这颗老心脏快被折腾得跳不动了。”

张主任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指腹在记录板边缘磨出细响:“我们这行,心脏早练得比防弹衣还糙。”他瞥向监护仪上平稳的曲线,声音放软,“就当帮老朋友个忙,等这丫头能坐起来骂街,我请你喝云城最烈的酒。”

林主任哼了声,手里的注射器却稳了许多。药液推进血管时,陈凯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蜷。“少来这套,”他扯过无菌布盖住针孔,语气里的无奈藏着松快,“我这监护病房经不起你们这么折腾,下次再把这儿当战场,直接把你俩都扔出去。”

监护仪的滴答声忽然柔和,阳光穿过窗帘缝隙,在陈凯伊脸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

“把我扔出去,谁给她看骨折?”张主任扬了扬下巴,“别忘了我还是骨科大夫。”

林主任挑眉看他,往镇痛泵里加药的手没停:“合着你这骨科主任是兼职缉毒队后援?早知道当年该拦着你转去创伤科,省得一身本事全用在给你们这帮拼命三郎接骨头上。”

张主任调试好仪器,直起身时腰脊发出轻响:“哎哟,我的老腰!”

林主任噗嗤笑出声,手里的药瓶差点没拿稳:“你也有喊疼的时候?刚才按压胸腔那股劲,我还以为你腰是钢筋焊的。”放下注射器,他伸手在张主任后腰不轻不重地捶了下,“早让你别老弯腰盯片子,偏不听,现在知道厉害了?”

张主任龇牙咧嘴地直起身,扶着腰活动两下,目光不由自主飘向病床——陈凯伊左手勾着的徽章在阳光下闪了闪,右手手指竟极轻地动了动,像在回应这病房里难得的松弛。

“等这丫头好利索,”张主任揉着腰,语气带点自嘲,“我得先给自己开个腰椎牵引的方子。”监护仪的滴答声衬着他的话,节奏都轻快了几分。

“你刚才放徽章,就不能放她右手上?”林主任忽然道,“明知道她左臂和肩膀有骨折。之前一动心率就飙升,好不容易才稳住,放右手不好吗?你看左手掌,都被徽章边缘磨出血了。”

张主任的手猛地顿住,低头看向陈凯伊的左手——银质徽章的边缘果然嵌在掌心血痂里,新的血珠正顺着刻痕慢慢渗出来。他只顾着让她攥紧那点念想,竟忘了她左臂骨折刚复位。

“光顾着……”张主任声音裹着懊恼,伸手想去调整,指尖刚碰到徽章就被林主任拍开。

“别动!”林主任压低声音,目光扫过监护仪——心率稳在68,没像上次那样骤升,“是她自己攥着的,或许这样才安心。你现在一动,再惊着她怎么办?”他从器械盘里抽了块无菌纱布,小心翼翼垫在徽章与掌心之间,动作轻得像摆弄易碎的瓷器,“先这样隔着,等她睡沉了再说。”

张主任望着那块被血浸得半透的纱布,喉结滚了滚:“当年在边境,她替秦浩挡刀,左臂缝了七针,也是这样攥着他的衣领不肯放。”他忽然笑了,笑意里带着涩,“这丫头,护短护得能豁出命,偏偏自己受了委屈,半句软话都不会说。”

陈凯伊的右手手指又动了动,这次幅度稍大,像要抬起,却在半空泄了力,轻轻落在床单上。阳光刚好照在手背上,能看见青色血管里缓缓流动的药液,像在输送无声的力量。

林主任收拾着器械盘,金属碰撞声放得极轻:“护短的人,心里都有块软地方。秦浩这事对她来说,怕是比骨折还疼。”他瞥向张主任,“你这腰椎的老毛病别硬撑,等下让护士给你上个热敷。”

张主任嗯了声,视线没离开陈凯伊的左手。那枚垫了纱布的徽章依旧被攥得紧实,银面上的血痕被纱布吸走些,露出“玉”字的一角,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监护仪的滴答声里,病房的空气跟着缓下来,裹着劫后余生的安宁。

张主任顺着林主任的目光看去,陈凯伊的眉头终于舒展,睫毛上的冷汗被阳光蒸成细白的盐粒,呼吸轻得像羽毛落在无菌布上。他伸手调暗病房的灯光,窗帘缝隙透进的阳光被挡去大半,只剩柔和的光晕笼着病床。

“镇痛泵流速再调慢些,别让她睡得太沉,也别让疼醒过来。”林主任声音压得很低,记录笔在病历本上划过,字迹比刚才稳了许多,“刚稳住的体征,经不起反复折腾。”

张主任弯腰捡起地上的徽章证物袋,指尖擦过袋面时顿了顿——血渍在透明塑料上洇出浅褐色的印子,像幅没画完的画。他把证物袋轻轻放进抽屉锁好,回头见陈凯伊的右手搭在腹部,手指偶尔极轻地抽搐,像还在抓着什么。

“老周那边有消息会打过来,”张主任拉过椅子坐在床边,后腰抵着椅背慢慢调整姿势,“我在这儿守着,你去歇会儿。”

林主任没动,只盯着监护仪上那条平稳起伏的曲线,半晌才嗯了一声:“她这口气吊着不容易,让她在梦里先松松吧。等醒了,还有硬仗要打。”

病房里彻底静了,只有监护仪的滴答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阳光在床单上挪了个位置,刚好照在陈凯伊搭在腹部的右手手背上,那道刚扎过针的针眼旁,皮肤正慢慢恢复着血色。

陈曦端着新换的药液走进病房时,正撞见张主任往陈凯伊手背上盖纱布的动作。她放轻脚步,将托盘搁在床头柜上,视线不自觉地落在那只握着徽章的手上——纱布下的弧度比清晨柔和了许多,不再是紧绷的攥,倒像是带着点安心的托。

“张主任,刚药房送来了新的抗感染药。”陈曦小声汇报,指尖捏着针管的手稳了稳。她注意到监护仪上的曲线平缓得像条安静的河,心率稳定在78,血氧也升到了98,比凌晨那会儿鲜活了不少。

张主任直起身,接过药瓶看了眼标签:“剂量按林主任说的来,别超了。”

陈曦点头应着,消毒棉擦过手背皮肤时,陈凯伊的手指轻轻蜷了下,像被痒意勾了勾。小姑娘心里一动,想起林主任说的“羁绊”,忽然觉得这枚藏在纱布下的徽章,真像根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青城的牵挂,一头牵着这里的生机。

药液顺着输液管缓缓滴落,陈曦数着滴速,忽然听见张主任低低地叹了句:“等她醒了,可得好好问问,当年在警校练射击时,是不是偷偷给李茗玉塞过子弹。”

陈曦没接话,却想起陈凯伊手机屏保上的照片——两个穿警服的姑娘并肩站着,手里的银徽章在阳光下亮得晃眼。那时的她们大概想不到,多年后这枚徽章会成为彼此的锚,在风浪里死死拽着对方不沉下去。

下午三点,阳光斜斜地切过病房,在地板上投下窗格的影子。陈凯伊只觉得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却偏有股执拗的力气在眼底冲撞,每一次颤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想睁眼,哪怕只是看看天花板上的纹路也好。

林主任进来查房时,那股冲撞的力气更烈了,眼皮颤动得愈发频繁,像有只蝴蝶要从里面扑出来。他的手电筒光束刺进来时,她下意识地缩了缩瞳孔,那点光亮像根细针,刺破了混沌的黑暗,让混沌的意识里浮起一丝清明,连带着胸腔里的闷痛都清晰了几分。

张主任清了清嗓子,拾起刚才的话头:“老周还说,李茗玉在技术科翻出了你俩当年的体能测试表。你八百米总比她快两秒,每次冲线都要回头拽她一把,结果好几次被裁判警告‘妨碍比赛公平’。”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了点笑意,“玉姐说,就你这总想着护着她的性子,怎么可能自己跑掉,留她在青城面对那些烂摊子?”

陈凯伊的嘴角似乎想往上牵,却扯得腮帮子发酸——她怎么会忘?每次冲线时回头,总能看见李茗玉红着脸喘气的样子,像只倔强的小鹿。那点暖意刚漫到心口,就被胸腔里的钝痛压了下去,她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气音,更像对着记忆里的人骂了句“傻子”。虽然模糊,却让林主任和张主任同时屏住了呼吸。

林主任迅速摸向她的颈动脉,脉搏有力了许多,不再是之前的虚浮。他眉头微蹙,低声道:“这丫头倒是撑过来了,可醒了之后,不知道要多疼。”指尖轻轻拂过她汗湿的鬓角,“浑身的伤口,光是胸腔里那些碎骨愈合的疼,就够熬的。”陈凯伊在心里扯了扯嘴角——现在就已经疼了,骨头缝里像爬满了蚂蚁,啃得她想蜷缩起来,可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连动根手指都要攒足劲儿。

张主任叹了口气,视线落在那枚半露的银徽章上:“疼也得醒着疼,总比昏着强。她心里揣着那么多事,憋着那么多劲儿,醒了才有奔头。”

陈凯伊的眼皮又颤了颤,像是听见了这话,攥着徽章的手指轻轻收紧,又慢慢松开,反复几次,像在给自己鼓劲。每一次用力都让掌心的疼更清晰些——就当是给自己打信号:别睡,撑住。

傍晚时分,陈曦换完最后一次药,正准备离开,陈凯伊觉得自己像被扔进了沸水里。先是指尖发麻,接着是胳膊、后背,最后是胸腔,钝痛顺着神经爬上来,密密麻麻地裹住她,像是有把钝刀在骨头缝里慢慢锯。她掀开眼皮的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视线落在被纱布裹着的手上时,那点茫然很快被疼意冲散——她记得这只手最后攥着什么,是李茗玉塞给她的备用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还残留在掌心。

“凯伊姐?”陈曦的声音有点发颤,手忙脚乱地去按呼叫铃。

陈凯伊想点头,脖颈却重得抬不起来。只是眼珠艰难地转了转,视线死死黏在那只被纱布裹着的手上。她的指尖动了动,像是在确认什么,下一秒,眉头猛地蹙起,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麻药退去的钝痛顺着神经蔓延开来,像无数根细针在皮肉里钻,每一次颤动都让胸腔里的碎骨互相摩擦,疼得她眼前发黑。

监护仪的曲线瞬间跳了一下,心率飙升到90。林主任和张主任冲进病房时,正看见她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握着徽章的手因疼痛剧烈颤抖,银边在纱布下闪着不安的光。

“忍着点,孩子。”林主任迅速调整镇痛泵的剂量,声音里带着安抚,“疼是好事,说明神经在醒,伤口在长。”林主任调整镇痛泵时,那点药劲儿像杯水倒进了滚油里,刚压下去一点,更烈的疼又翻涌上来。

陈凯伊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一波更剧烈的疼痛呛得说不出话。她死死咬着下唇,视线始终没离开那只握着徽章的手,仿佛那冰凉的银器能吸走几分疼。

张主任蹲在病床边,看着她眼里强忍着的泪,忽然想起当年她从卧底点被救回来时的样子——也是这样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攥着半块徽章不肯放。

“玉姐在等你呢。”张主任的声音放得极柔,“她说等你回去,就带你去吃警校门口那家馄饨,加双倍辣椒。”那点念想刚冒出来,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滑了下来,砸在纱布上,凉丝丝的。

这话像道微光,让陈凯伊颤抖的身体稍稍稳了些。她眨了眨眼,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砸在纱布上洇出个小湿点。喉间终于挤出破碎的两个字,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可辨——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出两个字:“玉姐……”,声音轻得像羽毛,却耗尽了她攒了半天的力气。

窗外的晚霞正好漫进来,给那枚银章镀上了层暖融融的金边。疼痛依旧尖锐,可握着徽章的手,却比刚才稳了许多——再疼,醒着就有希望,就有能再次和那个人并肩的可能。

张主任擦了擦额浸出的汗珠,动作轻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琉璃。他看着她重新闭上的眼皮,低声道:“放心,青城那边的玉丫头,比谁都懂你的意思。”

她闭上眼,任由自己沉进短暂的安稳里,攥着徽章的手却没松——她知道,只要这枚徽章还在,她就还能从疼里攒起力气,等到天亮,等到回去的那天。病房里只剩下药液滴落的轻响。那枚染血的银徽章静静躺在陈凯伊的掌心,在渐暗的天光里,像颗不肯熄灭的星。

十七八岁的男孩静立在307病房外,隔着玻璃凝望病床上的陈凯伊。他身着深蓝色运动服,视线始终胶着在她左手上——那道攥着银器的轮廓,在监护仪的绿光里泛着冷硬的弧度,像枚即将破土的种子。

颈间的银链随着呼吸轻晃,链尾碎银片的弧度,竟与病房里那枚徽章的缺口严丝合缝——原来费老三口中“能扳倒蒋武浓的人”,正是这个看似单薄的少年。

他忽然想起昨夜费老三在电话里的迟疑:“小少爷,这女警的命太硬,怕是镇不住……”那时只当是托词,此刻望着陈凯伊紧攥徽章的指节,才懂那是混着敬畏的提醒。十年前孤儿院墙角,她塞给他这半块银片时攥着半块松香,说“碎了也能拼起来”,就像此刻这枚裂成两半的徽章,偏比完整时更有力量。

费老三发来的消息在口袋里震动:“蒋武浓的新货今晚进港。”男孩指尖在屏幕上敲出“等”字,发送的瞬间,颈间银片贴着皮肤发烫,像块刚从火里捞出来的烙铁。

他最后看了眼那抹银亮,转身走向楼梯间。走廊窗棂将阳光裁成碎片,铺在他脚下,像条由光斑缀成的路。

男孩靠在楼梯间的墙壁上,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敲击。拨通费老三电话时,他的声音还带着少年人未脱的清亮,却裹着不容置疑的冷:“去码头,把蒋武浓那批货的证据拍清楚——集装箱编号、交易时间、接头人的脸,一个都别漏。”

电话那头传来硬币转动的轻响,费老三的声音带着笑:“小少爷这是要亲自上阵?”

“少废话。”男孩的视线扫过走廊尽头的监控探头,声音压得更低,“难道你让一个昏迷的病号去闯?徐瑶那边派人盯着,她是凯伊师姐没错,但性子太急,容易被蒋武浓的人钻空子。告诉她,等凯伊醒了,要亲自审她这‘卧底’的功课。”

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颈间的银片,补了句:“让她别毛毛躁躁的,真把枪走火打到自己人,凯伊饶不了她。”

挂了电话,他望着窗外渐渐放晴的天,运动服口袋里的银片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刚才在玻璃上看到的那枚徽章,此刻像在他掌心发烫——原来有些守护从不需要说破,就像陈凯伊当年塞给他银片时,没说过那句“我护你”,却比任何承诺都重。

费老三举着手机,在原地缓缓转了三圈,指腹不经意间把屏幕上“李茗玉”三个字蹭得发亮。风卷着落叶,轻轻扫过他的脚踝,他突然想起小少爷刚才跨上摩托时的侧脸——在阳光下,那道紧抿的嘴角,透着比往日更浓烈的坚毅。

“操。”他低声咒骂一句,最终还是把手机揣回兜里。小少爷不让提李茗玉,从费老三带陈凯伊回云城那天起,就立下了这条规矩。他还记得当时小少爷坐在仓库的铁架上,指尖娴熟地转着一把蝴蝶刀,神情严肃地说:“蒋武浓最擅长拿人的软肋当靶子,别让那姑娘掺和进来。”

可刚才小少爷说“总不能让躺在病床上的人觉得救错了人”时,费老三后颈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他摸出烟盒,抖出一根烟,打火机连打了三次,才终于燃起跳跃的火苗——陈凯伊攥着徽章的手、小少爷眼底那未曾说出口的悔意、还有李茗玉……那姑娘当年在警校靶场毫不犹豫替陈凯伊挡子弹的模样,突然在袅袅烟圈里重叠在了一起。

“去他妈的规矩。”费老三猛地深吸一口烟,直到烟蒂烫到指尖,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他重新掏出手机,这次没有丝毫犹豫,只是拨号时声音不自觉地发飘:“小少爷,是我……有个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男孩在耳机里听到费老三的声音,微微皱眉,放慢车速:“说。”

“凯伊她……攥着那半块徽章,一直都没松过手。”费老三的声音混着电流声,显得有些模糊,“我寻思着,另一半在李茗玉那儿……”

引擎的轰鸣声戛然而止。男孩望着后视镜里渐渐缩小的医院轮廓,指节因用力而在车把上捏出了白痕。半分钟后,他喉间艰难地滚出一个字:“再等等。”男孩的声音透过头盔传出来,带着一丝被风磨砺过的沙哑,“码头那边的网还没彻底清理干净,蒋武浓的人说不定正盯着医院呢。”

费老三举着手机的手僵在半空,烟蒂上的烟灰簌簌往下掉落:“可……”

“没什么可是。”男孩果断打断他,摩托车的引擎再次低低轰鸣起来,他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头盔下的眼神仿佛淬了冰一般:“你当警局技术科是吃干饭的?李氏的安保在那儿布了三层防线,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他猛地拧动油门,摩托轮胎在地面上擦出刺耳的声响,“云城这地方,蒋武浓的毒网已经织了十年,水里飘着的、空气里混着的,到处都是他的势力。李茗玉现在过来,就等于光着脚踩进毒窝。”

“到时候她要是少根头发丝——”男孩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陈凯伊就算插着管子,也会从病床上爬起来,第一个毙了你。”

费老三被这话吓得一哆嗦,手机差点从手中滑落。他望着地上被轮胎碾出的黑痕,突然想起陈凯伊当年攥着他手腕时的那股狠劲——那是在三楼坠落时,足以拽住一条命的力道,要是真急了,从昏迷中挣脱出来宰了他,简直绰绰有余。

“我……我明白了。”费老三的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

耳机里没再传来声音,只有摩托车加速远去的轰鸣,如同劈开浊流的一道闪电。费老三摸了摸后颈的冷汗,突然觉得小少爷刚才的话里,似乎藏着某种他一时看不懂的东西——那不是简单的警告,更像是一种……连小少爷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袒护。

袒护着李茗玉,也袒护着那个在病床上紧紧攥着半块徽章的人,不让她们再被这云城的污浊之物,啃噬得支离破碎。

男孩思索片刻后说道:“匿名给她发个短信和邮件都定在第二天。短信明天上午发,内容就说陈凯伊现在很安全,让她别着急,先把警局那堆烂摊子处理好,省得陈凯伊回去后还要当通缉犯。另外加上一句,说她攥紧的东西,有人替她护着。至于邮件,分批次定时发送。明天上午先发一份,内容主要是蒋武浓涉毒交易的部分照片和简略人员信息,让她先有个初步了解。明天中午发第二份,详细的码头交易视频以及更多关联人员资料。每份邮件都备注好,这些证据是助力她清理警局污浊的武器。警局那边的事,让她快点处理完。你啊,真是够冒失的,不嫌事儿多,就为了报复她,你还真能想出这种招!”

费老三捏着手机的手猛地一缩,烟蒂烫到指尖也浑然不觉,喉结滚动了半天,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证据……证据早按您说的,分了三份加密存着。”他顿了顿,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那会儿是气昏头了——凯伊那丫头当年把我仓库的货给端了,还死了几个弟兄,我要不做出点什么,弟兄们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男孩指尖捻着那枚银质碎片,碎片边缘的棱角在掌心硌出一道浅痕。他抬眼时,目光扫过费老三被烟蒂烫红的指尖,忽然嗤笑一声:“端了你仓库的货?”

碎片被他轻轻抛起,又稳稳地接住,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在空荡的房间里格外清晰。“老三,你仓库里堆的是‘货’,还是能把人骨头泡软的毒液?”他走近两步,将碎片举到费老三眼前,“你说她端了你的货,怎么没提她攥着你手腕时,胳膊脱臼的响声比你弟兄们的惨叫还清晰?”

碎片的反光刺得费老三眯起眼睛,他看见男孩指尖轻轻划过碎片上一道隐秘的刻痕——那是半朵被敲碎的玉兰花,和陈凯伊银章上残存的另一半花纹严丝合缝。

“这碎片,”男孩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沉重,“是去年暴雨夜从你后颈摸到的。当时以为是你从哪个倒霉蛋身上刮下来的,现在才明白——是她攥你手腕时,银章撞在墙面上崩裂的渣子。”

他松开手,碎片落在费老三面前的茶几上,转了半圈后缓缓停下。“你气她端了货,气弟兄们死了,怎么就不气自己明明被她从鬼门关拽回来,却还惦记着拿那些所谓的‘证据’给蒋武浓递刀子?”

费老三的脸瞬间变得毫无血色,他死死盯着那枚碎片,突然想起陈凯伊当年怒吼“你逃不了”时,胸前银章晃出的那道冷光——原来那时银章就已经碎了,碎成了两半,一半被她紧紧攥在手里,另一半则扎进了自己后颈的皮肉里。

“小少爷,我知道了!我马上按您说的设置好短信和邮件定时发送。”

男孩没有回应,只是用指尖轻轻把茶几上的碎片拨得转了个圈。玉兰花的半朵刻痕在光线的映照下明明灭灭,仿佛在无情地嘲讽这场迟来的清醒。

“发完设置后去仓库待着。”男孩直起身时,碎片已重新落回口袋,“没有我的吩咐,别让任何人靠近那三份证据。”他顿了顿,补充道,“包括蒋家的人,也包括……你自己那点无处安放的愧疚。”

费老三攥着手机的手终于放松了些,烟蒂“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火星在地毯上洇出一个小黑点。他看着男孩走向窗边的背影,深蓝色运动服的衣角扫过茶几,带起的微风让那枚刚被放下的碎片又轻轻颤了颤——像是在应和那句“替她护着”,又像是在静静等待某个拼合完整的清晨。

费老三立刻打开手机相关设置,将短信编辑好:“陈凯伊目前平稳,勿念。警局事务繁杂,先妥善处理,避免她归来后陷入麻烦。说她攥紧的东西,有人替她护着。”仔细确认措辞无误,隐去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信息后,设置为第二天上午发送。

随后,他又打开邮箱,把准备好的第一批证据文件附上,设置为第二天上午定时发送,邮件内容简洁且重点突出,确保李茗玉能对蒋武浓的涉毒罪行有初步认知。接着准备好第二批证据文件,设置在第二天中午定时发送,详细的码头交易视频以及更多关联人员资料都涵盖其中,并在每份邮件备注好证据的作用。

完成这些后,他仿佛能想象到李茗玉看到短信和邮件时,那紧绷的神经或许能稍稍松弛一些,同时心中也燃起对抗黑暗势力的决心。

风又起,卷着地上的烟蒂缓缓滚远,费老三掐灭手中的烟,望着医院的方向,在心里默默念叨:希望这短信和邮件能起点作用,千万别让那边再出什么岔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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