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封地,檐角的冰棱结得有半尺长,像一串串透明的玉坠。药铺里烧着地龙,暖意融融,林辰正坐在案前,将今年新收的药材分类入册。苏明在一旁帮忙誊抄,笔尖划过宣纸,留下工整的字迹:“白术五十斤,品相上佳;白芷三十斤,晒干无霉;紫苏籽二十斤,饱满黑亮……”
“先生,苏州府的信到了!”钱小六掀开门帘跑进来,棉袍上沾着雪粒,手里举着封信,红通通的脸上满是兴奋,“是赵平哥写的,说他在那边教人种石斛,可受待见了!”
林辰接过信,指尖拂过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拆开来看。赵平的信写得朴实,说苏州府的药圃已经种下三畦石斛,晚晴特意给他搭了暖棚,还说当地药商很看好他们的白术,想明年开春再来订一批。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写着“想念家里的紫苏盐”。
“这孩子,到了苏州还惦记着盐。”青禾端着刚炖好的羊肉汤走进来,砂锅里咕嘟作响,当归和生姜的香气混着肉香漫开来,“我给赵平寄了两罐新盐和紫苏糖,估摸着也该到了。”
柳轻烟正坐在窗边翻看着《湖广盐法志》,闻言抬头笑道:“赵平这性子,踏实又肯干,到哪儿都能站住脚。晚晴信里说,他把咱们的‘陶土防渗’法子也教给了苏州府的盐坊,人家还特意请他去给盐工讲课呢。”
苏文轩捧着个暖手炉,慢悠悠地说:“这就是‘艺不压身’。咱们教孩子们学本事,不是为了让他们困在村里,是让他们走到哪儿都有底气。”他看向林辰,“说起来,当年你刚到村里时,可比赵平拘谨多了。”
林辰想起初来乍到的光景,那时他刚从京城的风波里脱身,满身疲惫,是苏文轩收留了他,青禾给了他一碗热粥,阿木拉着他去看药圃……那些细碎的暖意,像冬日里的炭火,一点点焐热了他的心。
正说着,门外传来熟悉的笑声,阿木披着件蓑衣走进来,身上带着风雪的寒气,手里却捧着个木盒:“你们猜我带啥回来了?”他打开盒子,里面是几块冻得硬邦邦的冰块,中间嵌着鲜红的山楂,“镇上李记冰糖铺的新玩意儿,‘冻山楂’,用咱们的新盐腌过,再冻上,又酸又甜又带点咸,好吃得很!”
钱小六伸手就要去拿,被青禾拦住:“刚从外面进来,先喝口热汤暖暖,别吃凉的。”她给阿木盛了碗羊肉汤,“你这冒失鬼,这么大的雪,跑镇上去干啥?”
“给张婆婆送药啊,”阿木喝着汤,含糊不清地说,“她老人家的咳喘又犯了,我去给她送‘紫苏杏仁汤’,顺便买了这个。”他把冻山楂往林辰面前推了推,“先生你尝尝,李掌柜说,这法子还是从咱们的‘紫苏盐’得来的灵感呢。”
林辰拿起一块冻山楂,冰碴子在舌尖化开,带着山楂的酸、冰糖的甜,还有一丝紫苏盐的咸鲜,滋味层层叠叠,像把四季的味道都融在了一起。“确实好吃,”他笑着点头,“回头让青禾也试试做,用咱们药圃的山楂。”
雪越下越大,窗外的世界白茫茫一片,药圃的竹架上积了层雪,像盖了层厚厚的棉絮。几个人围坐在地龙边,喝着羊肉汤,聊着天,把风雪挡在了门外。
柳轻烟说起湖广的趣事:“上次我去巡查盐坊,见有个老盐工用芦苇杆编盐筐,编得又快又好,一问才知道,他年轻时跟过高邮湖的王师傅学过。这世上的缘分,真是说不透。”
“王师傅现在怎么样了?”林辰问道,想起那位教他制盐的老人,总爱蹲在盐池边,说“盐是地里的精,得用心待它”。
“前阵子还收到他的信,”柳轻烟说,“他说高邮湖的盐坊都用上了‘淋卤法’,日子比从前宽裕多了,还说开春想来看你,再讨教讨教陶土防渗的法子。”
苏文轩抚着胡须笑道:“这就是‘教学相长’。你从王师傅那学了制盐,又把法子传给别人,别人再添些新想法,这手艺就越来越精了。”
话题渐渐转到当年,苏文轩说起林辰第一次给人看病的情景:“那天是李婶家的虎子发疹子,你背着药箱去的,手都在抖,开方子时笔尖都快戳破纸了。”
林辰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时候哪敢给人看病?在京城学的都是理论,真见了病人,心里慌得很。还是先生您在旁边盯着,说‘放心开,有我呢’,我才敢下笔。”
青禾也想起往事:“我还记得你第一次种紫苏,把种子埋得太深,半个月都没发芽,急得你半夜去药圃看了好几回。”
“可不是嘛,”阿木接话道,“后来还是青禾姐说‘种子要浅埋,得见着光’,你才改了法子,那批紫苏长得比谁的都好。”
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地落着,像在为他们的回忆伴奏。林辰看着眼前的人——苏文轩鬓角的白发又添了些,却依旧精神矍铄;青禾眼角有了淡淡的细纹,笑容却比当年更温暖;阿木长成了壮实的汉子,还是当年那副热心肠;柳轻烟褪去了初见时的英气,多了几分温润……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却也沉淀出更醇厚的情谊。
“对了,”林辰想起一事,从抽屉里拿出几张图纸,“我琢磨着,明年开春把药圃的灌溉渠改改,用竹管引水,从后山的溪流直接通到畦边,既省人力,又能控制水量。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图纸上画着竹管的走向,每个畦边都有个小小的阀门,标注着“开三寸,水流匀”。阿木凑过来一看,眼睛一亮:“这法子好!我这就去准备竹管,保证开春就能用上!”
柳轻烟指着图纸:“这里可以加个过滤装置,用细沙和木炭,过滤掉溪水里的泥沙,免得堵了竹管。”
青禾也道:“引水口可以种些芦苇,既能挡泥沙,又能固堤,一举两得。”
苏文轩看着图纸,笑着点头:“好,好,有你们这群年轻人琢磨,这药圃啊,只会越来越好。”
夜色渐深,地龙里的炭火依旧旺着,羊肉汤的香气和药香混在一起,在屋里弥漫。钱小六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块冻山楂。林辰给孩子们的课本包上书皮,青禾在缝补阿木磨破的袖口,柳轻烟在修改盐法志的批注,苏文轩则在灯下写着《乡野药话》的新篇。
雪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给屋里的一切镀上了层柔和的银辉。林辰知道,这样的冬夜,会在往后的岁月里不断重现——有风雪,有暖炉,有旧友,有新事,有说不完的家常,有做不完的营生。而那些走过的路,遇见的人,学会的本事,都会像这药圃里的根,深深扎在泥土里,在平凡的日子里,长出满世界的安稳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