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荀义站在新修的驰道旁,内心被“功业”与“代价”反复撕扯,感受着帝国内部那辉煌与苦难交织的复杂脉动之时,在那遥远的北方边境,一股来自塞外的、充满腥膻与杀伐气息的寒流,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猛烈地冲击着帝国刚刚铸就的、尚未来得及完全巩固的边疆。
如果说修筑驰道、统一货币文字是帝国在对内进行一场“大手术”,那么此刻,一个外部的、凶悍的“病毒”正在试图入侵这个肌体还处在恢复期的巨人。
咸阳宫,嬴政的御书房。气氛与商讨内政时截然不同,少了几分朝堂辩论的烟火气,多了几分军旅特有的肃杀与凝重。墙壁上那幅巨大的帝国疆域图,此刻焦点完全聚集在了北方的漫长边境线上。那里,被用朱笔标记出了数个醒目的、代表烽燧和遭受袭击地点的符号。
几案上,堆叠的不是关于赋税、工程的竹简,而是一封封来自北方各边郡、用最紧急规格传递的军情急报。这些竹简,似乎都带着塞外的风沙和血腥气。
**嬴政**面色阴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那节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急促。他刚刚听完几位边郡守将派来的信使那带着哭腔(或许是夸张,但情势确实危急)的汇报。
“陛下!九原急报!匈奴数千骑,昨夜突袭我边境村落,焚毁房屋百余,掠走牛羊牲畜无数,男女老幼……尽数屠戮!尸横遍野啊陛下!”
“云中郡急报!匈奴游骑出没频繁,拦截我商队,杀害我斥候,气焰极其嚣张!”
“雁门郡守将上书:今秋以来,匈奴小股部队袭扰已达十七次!边民不敢出塞放牧,田地荒芜,人心惶惶!”
“上郡……”
每一个地名,每一次袭击,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嬴政的心头。他仿佛能看到,在那广袤而荒凉的北疆,烽火台次第燃起的狼烟,听到边境百姓在铁蹄下的哀嚎,闻到那随风飘来的、混合了燃烧和血腥的气味。
这些急报中,反复提及一个名字——**头曼单于**。
“头曼……”嬴政咀嚼着这个充满草原气息的名字,眼神锐利如刀,“就是这个头曼,统一了散沙般的匈奴各部?”
侍立一旁的**李斯**连忙躬身回答:“回陛下,正是。据探报,此头曼单于,颇有雄才,近年来东征西讨,逐渐整合了林胡、楼烦等部,其控弦之士,恐不下三十万!如今已成我北疆心腹大患!”
三十万骑兵!这个数字,让御书房内的空气又凝重了几分。虽然其中可能有水分,但匈奴骑兵来去如风,聚散无常的作战方式,确实让以步兵和战车为主的秦军感到棘手。
嬴政猛地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死死盯住北方那片广袤的、标注着“匈奴”的区域,以及那条蜿蜒的、象征着帝国现有北部边界的虚线。
“匈奴,疥癣之疾?还是心腹之患?”他像是在问李斯,又像是在问自己。
李斯谨慎地回答:“陛下,匈奴乃游牧之族,逐水草而居,无城郭之固,无仓廪之积。其性如狼,有利则聚,无利则散。欲效仿灭六国之战,毕其功于一役,恐难实现。”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然,其骑射精锐,机动灵活,侵扰边地,杀我百姓,掠我财富,若任其坐大,则北疆永无宁日!更恐其与六国余孽勾结,内外呼应,动摇国本!故,虽难尽灭,却必须予以重创,夺其膏腴之地,筑垒设防,使其不敢南下而牧马!”
这番话,深合嬴政之意。他从来不是被动挨打的人。防御?那不是他的风格!他要的是主动出击,要将威胁消灭在萌芽状态,至少,要打得它几十年不敢抬头!
“传**蒙恬**!”嬴政沉声下令。
不多时,一位身姿挺拔、面容刚毅、身着戎装的中年将领,大步走入御书房。他正是如今秦军中最负盛名的将领之一,**蒙恬**。蒙氏家族世代为将,蒙恬与其弟蒙毅深得嬴政信任。蒙恬不仅勇武,更精通兵法,尤善指挥大规模兵团作战和在复杂地形下用兵。
“臣,蒙恬,叩见陛下!”蒙恬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
“蒙卿平身。”嬴政示意他走近地图,“北疆军情,想必你已知晓。匈奴头曼,猖獗至此,朕,欲大举北伐,卿以为如何?”
蒙恬显然早已深思熟虑,他目光扫过地图上的北疆地形,沉稳地开口:“陛下圣断!匈奴不除,北境难安!然,与此敌战,需明其长短,方能制胜。”
他开始了专业的敌我分析,条理清晰:
“匈奴之长,在于其三:一曰**骑射精锐,来去如风**。其人均是马背上长大,弓马娴熟,善于长途奔袭,突击、骚扰、撤退,速度极快,令我步兵难以捕捉其主力。”
“二曰**聚散无常,补给简便**。其部族随畜群迁徙,无需固定后勤线,抢掠即可为食,行动自由度高。”
“三曰**熟悉地形,耐寒苦**。塞外草原、荒漠、山地,是其主场,其民适应严酷环境,生存能力强。”
“然,”蒙恬话锋一转,语气中充满自信,“其短亦有三,可为我所用!”
“一曰**组织松散,号令不一**。头曼虽号称统一各部,然其下大小部落首领,各有算盘,利益难以完全协调,临阵易生龃龉,难以形成真正铁板一块的合力。”
“二曰**装备落后,攻坚乏力**。其武器多以骨箭、皮甲为主,缺乏我大秦之强弩利刃、坚甲重铠,更无有效的攻城器械,利于野战掠边,拙于攻坚固守。”
“三曰**缺乏战略,贪图小利**。其作战多出于掠夺财富人口之目的,缺乏长远战略规划,容易被局部利益引诱,陷入被动。”
分析完敌人,蒙恬又剖析己方:
“我大秦之优势,亦在于三:”
“一曰**步兵方阵,坚不可摧**!我大秦锐士,结阵而战,纪律严明,配合默契,长戟如林,盾墙如山,正可克制匈奴骑兵之冲击!”
“二曰**强弓硬弩,射程制敌**!我军弩箭,射程远,威力大,穿透力强,可在匈奴骑兵弓矢射程之外,予以大量杀伤!此乃克制骑射之利器!”
“三曰**国力雄厚,后勤保障**!陛下统一六国,府库充盈,更有新修之驰道(部分已贯通北方干线),可保障大军粮草、军械源源不断输往前线!此乃匈奴无法比拟之绝对优势!”
嬴政听着蒙恬鞭辟入里的分析,眼中赞赏之色愈浓。这才是他需要的帅才!不仅勇猛,更懂谋略。
“依卿之见,此战当如何打法?目标何在?”嬴政追问核心。
蒙恬的手指,坚定地指向了地图上黄河那个巨大的“几”字形弯曲区域——**河套地区**(当时称为“河南地”)!
“陛下!臣之战略,不在于追逐匈奴主力于茫茫草原,徒耗兵力。而在於**收复河南地**!”
他详细阐述:“河南地,北依阴山,南临黄河,水草丰美,地势险要,素有‘塞上江南’之称!此地原本为我华夏故土,后被匈奴占据。此地对于匈奴而言,是其南下的最重要跳板和后勤基地!一旦收复此地……”
蒙恬的手掌在“河南地”区域重重一按:“第一,可**斩断匈奴南侵之臂膀**!使其失去前沿据点,大大增加其南下掠边的难度和成本!”
“第二,可**获取战略缓冲区**!我将防线推进至阴山黄河一线,依托山河之险,构建坚固防御体系,使关中腹地免受直接威胁!”
“第三,可**夺取重要资源地**!此地宜农宜牧,收复后可屯田戍边,为我大军提供就近补给,甚至可作为日后继续北进的基地!”
“好!”嬴政听得心潮澎湃,蒙恬的战略与他心中的构想不谋而合!他需要的不是漫无目的的追亡逐北,而是精准、有效、能从根本上改变战略态势的致命一击!
“**使蒙恬将兵而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命令蒙恬领兵北上攻打胡人,完全收复黄河以南的土地。)嬴政斩钉截铁,下达了最终命令。
“臣,蒙恬,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驱逐胡虏,收复故土!”蒙恬单膝跪地,声音坚定如铁。
一场旨在重创匈奴、夺取河套地区的北伐战役,就此拍板定案。帝国的战争机器,在经历了短暂的内部建设后,再次将锋利的矛头,指向了外部最危险的敌人。
而在北方边境的军营里,像**黑夫**、**惊**这样的普通秦军士兵,或许刚刚结束一天的操练,他们还不知道,一场规模空前、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北伐大战,即将由他们来书写。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与中原战场截然不同的、更加辽阔、也更加残酷的厮杀。